“哥哥，你是怎么了？”
因太过关切，吉雅没有像平时那样称“丞相堂兄”，她拉着脱脱，用力的摇了起来，脱脱回过神来，这声“哥哥”也令脱脱想起了以往的岁月，他还没有做丞相，以及任相的初期，吉雅都叫他哥哥，可不知哪一天起，变成了“丞相堂兄”，看来纵然亲如兄妹，人地位的改变还是会影响到两个人的亲近程度。
综合各点，这哈麻确实可疑，脱脱脑海里，哈麻的笑脸闪过，脱脱竟忽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脱脱踱着步，轻轻的念道起来，第一次谣言，是不想让我登上相位，第二次请来萨满大法师，又祭出枢密院的绝密文档，是想令圣上对我起疑，迫令我罢相，第三次呢，他又同别儿怯不花一党公然不合，为我说话，圣上最终召我回京，再任丞相。若是这所有事情，哈麻都参与了，不想让我做丞相，要令我罢相，又促使我复相，每次都不同，且前后抵牾，哈麻到底意欲何为？
脱脱嘴里念叨的，吉雅听在耳里，困惑在心头，她都有些怀疑自己起来，哈麻忽而暗中对付脱脱，忽而又大力帮他，是敌是友，简直是雌雄难辨，扑朔迷离。
脱脱正慢慢的踱着步，吉雅却左手向他一挥，脱脱大惊，不知吉雅要做什么，随即听到吱呀一声叫，脱脱低头一看，走廊旁边有只肥硕的大老鼠，肚子上钉着一支袖箭。那老鼠爪子蹬了几下，死了，脱脱却是眼前一亮，一个词语从他心头冒起。
吉雅也想到了一个词，她和脱脱对视一笑，两人点点头，都意识到对方也想到了那个词，首鼠两端。
脱脱仰天叹道：“还是古人智慧啊，再错综复杂的事情，几个字就说清楚了。”
文字的力量有时大于刀剑，正是首鼠两端这个词语帮脱脱和吉雅打开了困惑。人的很多行为，做的很多事，初看起来都很矛盾，令旁人看不懂。朝堂上官场上更是如此，太多的望风使舵，太多的反复无常，很难看清一个官员到底是人还是鬼，是这头的还是那头的。但不论如何变，如何转，如何做，都是围绕一个核心，利益。哈麻的反复和矛盾，就是首鼠两端，明着在帮某人，其实又在和某人的对手合作，对某人设局陷害，那么无论设局成功与否，两帮的人都会认为哈麻是他那边的人，会尽力拉拢之。至于帮脱脱说话，助其复相，乃是因为脱脱罢相的这五年，别儿怯不花等人相继任相，他们的政绩都不如脱脱，对于别儿怯不花一党把持朝政，却没有脱脱更始新政时的气象，顺帝不满已久，慢慢怀念起脱脱起来。见别儿怯不花一党势微，同时哈麻经常进宫面见顺帝，他也猜出了顺帝的心意，所以很“义气”的挺身而出，和别儿怯不花一党对着干，帮脱脱说话。哈麻知道自己这么做，肯定会遭到别儿怯不花一党的打压，但顺帝很欣赏哈麻，那一党的打压不能置哈麻于死地，等脱脱复位，别儿怯不花这一党必然倒台，脱脱兄弟会感激哈麻，升官加爵就不在话下。
哈麻这算盘打得很精啊，脱脱心头轻叹时，竟升起一股莫名的哀伤，他本来将哈麻当作朋友的，这朝堂上永远只有利益，哪有什么真朋友？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了周兰汀的声音，脱脱和吉雅循声望去，那边种着奇花异草，还有几丛灌木，为令其更好看，刻意将灌木丛进行了修剪，变成了诸如楼房、佛塔的形状。周兰汀指着一个像楼房的灌木丛，从里面走出一人，是汝中柏，他神情慌张，这人本来就长得瘦小，脸长而尖，腮帮下凹，中书省的同僚们常在暗中笑话汝中柏是尖嘴猴腮，现在的汝中柏看起来更为猥琐了。
脱脱微微皱眉，他勾了勾手，示意汝中柏过来，汝中柏不敢怠慢，耷着头，小碎步跑了过来。
吉雅径直问道：“你在那里做什么，难道在偷听？”
周兰汀指着汝中柏，一脸嫌恶的说道：“他鬼鬼祟祟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脱脱叫汝中柏抬起头来，汝中柏不敢抗命，只得抬起头，可眼神闪烁，不敢直视脱脱，这更令脱脱和吉雅生疑。
脱脱喝道：“汝中柏，你这个中书参议是不是不想当了？”
扑通一下，汝中柏就跪了下来，他请求丞相饶了他无礼之罪。
无礼之罪？脱脱望了望吉雅和周兰汀，他们都搞不懂汝中柏嘴里说的无礼之罪是什么。脱脱喝令汝中柏，叫他站起了回话。汝中柏站了起来，头压得低低的，可脱脱等三人都看到他脸很红，一直红到了脖子。
脱脱好奇的问道：“汝中柏，你脸为何如此红，难道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
汝中柏怯怯的回道：“回丞相大人，卑职原本是来向丞相奏事的，可走着走着，尿急了，这远近都没有茅厕，卑职见那小树丛，就想将就对付一下，太着急了，没看到兰汀小姐就在旁边。”
在回话时，汝中柏脸更红了，脸上浮现痛苦之色，一只手还捂着下腹部，原来他的脸红，并非羞愧，而是被尿憋出来的。
见汝中柏这副狼狈样，周兰汀和吉雅都掩嘴大笑起来，脱脱也不禁莞尔，见汝中柏确实很难受的样子，脱脱轻笑道：“人有三急，事随时可以奏，你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听了这话，汝中柏如获大赦，他转身就跑去找茅厕，走廊的那一边有个岔口，汝中柏跑向了左边，周兰汀大声叫到“反了，在右边”，汝中柏连往右转，这跑得太快，脚下一绊，摔倒在了地上。
脱脱等人这边，马上又是一阵大笑声扬起。
周兰汀和吉雅都看着脱脱，两人都是心中欣慰，同样的心情，缘由却是不同。周兰汀欣慰，是因好长一段时间，脱脱都是愁眉苦脸，偶尔笑，都很是勉强，这还是脱脱第一次开怀大笑，可没想到是汝中柏这个憋尿的属官逗乐的。吉雅欣慰，是因关于哈麻的事终于说出来了，脱脱也有所感悟，哈麻与脱脱、也先帖木儿两兄弟走得太近，几乎成了三兄弟，人最怕的是身边的人忽然反目下手，看清楚对方真面目，也能有个提防，这样吉雅也能安心了。
心事已了，这总管府也不用呆了，吉雅出了开封东门，向兰阳方向而去，巴图向脱脱报告了七扇门最近的情况，七扇门的主力现在兰阳城北。
且说赵贵方这边，他知道了脱脱率众官来治河工地巡查，住在开封城内的总管府中，脱脱虽然现在不再兼管七扇门，可他来了河南，七扇门的人前去拜见和奏报，赵贵方便决定去开封找七扇门的大队伍。
颍州到开封有还几百里路，靠步行需要很多时间，官道上经常看到马车经过，赵贵方便雇了一辆，那车夫见赵贵方一身平民打扮，便说给钞给钱也不走，赵贵方拿出碎银子，那车夫眼睛一下就亮了，脸上堆出笑，伸手弯腰，客官请。
马车向北开去，赵贵方掀开车窗，看着外面，都是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景象，路边两边，一个个逃水灾的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他们低着头勾着腰走路，除了小孩会大闹，婴儿会啼哭，大部分成年人都不说话，他们虽然还活着，可毫无活人的气象，完全是一具具行尸走肉。还有的老者，身体瘦弱的人，走着走着，就倒在了地上，周围的人见了，却是全当没看见，后面的人跨过或绕过倒地者，继续默无声息的走路，倒地者有的立即死了，有的还挣扎一番，仍是死了，都变成了真正的尸体。
偶尔有落魄的文人走过，他们有点活人的气象，还张嘴念诗，正是施耐庵在林子里念的那首打油诗，丞相造假钞，舍人做强盗。贾鲁要开河，搅得天下闹。
受这一幕幕惨状触发，读书少的赵贵方也想起一句诗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哎，屈原那样的大才子，还出身贵族，面对楚国将破亡，百姓多苦难，也是无可奈何，最后还投了汨罗江。自己是个戴罪在身的人，除了会点武功，没其他本事，看到这些民间疾苦，又能做什么呢？
眼不见心不烦，赵贵方拉下车窗，端坐在木凳上，他想闭目养神，可老是睡不着，转念一想，不如就在马车里打坐运气。
赵贵方将两根凳子合在一起，他在上面打坐，默念火云心决，启动火云大法，提气运气，进入他自己的火云世界。
马车里飘出淡淡的红雾，马车经过时，路上的人都好奇的盯着马车看，开始车夫还不在意，他只管驱马向前冲，可见到人们都看自己的马车，有的人还指指点点，他回头望去，见马车的车厢里飘出淡淡的红雾，也是一惊。
马车夫将车停了下来，他向从驾驶位下来，探看一下车厢内的情况，一只脚刚踏地，又提了上去。马车夫走南闯北，也是有些见识的，他忽然想起，有的缙绅和文人喜欢熏香，有的道士爱炼丹，这车上的客官虽是平民打扮，但能拿出银子，应不是普通之人，或许是个乔装打扮的缙绅，怕路上被贼人打劫，故而穿成那样。缙绅是上等人惹不起的，他有他的嗜好，与我何干？有银子收就行了。若是打扰了他，被呵斥一顿，不是自找没趣？
鞭子扬起，马车再度起行，向着北边快速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