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五更天图穷匕见 三寸舌颠倒黑白
猎衣扬2025-11-10 16:0815,633

  张士升,莒溪富家子,父殁后承万金之产。棍徒诱其赌,士升年少轻狂,不数月输银数百两,犹乐此不疲。乡人陈荣一,旧为张父中保,忠义可嘉,设宴劝诫,备述先人创业之艰,钱米难得之苦,士升感其诚,誓不再赌。次日棍徒诱之,果不应。众赌徒诧之,知为荣一所劝,乃集十金募能引士升复赌者。柴昆应之,巧言激将,谓士升若因贱仆之言而止赌,有辱门风,不若暂赌月余自止,方显丈夫之志。士升中其计,复入场狂赌,终至倾家荡产。

  ——古传骗术·劝赌局

  

  暴雨倾泻,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冷风裹着腥气从门缝窗隙灌入,吹得吊钩上挂着的狗肉左右摇晃,血水淅淅沥沥滴落在水泥地上。

  李蝉被按在肉案前的椅子上坐定,案板油腻发黑,残留着干涸的血渍和碎骨渣。案头摆着一台电脑,屏幕冷光映在他脸上,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马邺拔开一瓶洋酒的塞子,给自己倒了半杯,双眼隔着琥珀色的酒液体冷冷地看向李蝉;红姐翘腿坐着,指尖轻敲桌面,指甲上的红漆像未干的血;王寸阴着脸,手里把玩着一只鼻烟壶,冷白色的玉质在灯光下泛着寒芒。几个屠夫围站在两侧,光膀子套着油污围裙,胶靴踩在血水里,发出黏腻的声响。他们一手攥着剔骨刀,一手握着磨刀棒,刀刃在铁杆上缓缓刮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头顶的灯泡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影在铁皮墙上扭曲晃动,照得人脸上阴影斑驳。雨更大了,风卷着雨丝斜扫进来,混着狗场特有的腥臊味,湿冷刺骨。那屠狗的大汉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方玻璃鱼缸,缸中一尾红白锦鲤缓缓游动,鳞片在昏灯下泛着微光。他将鱼缸重重搁在李蝉面前的肉案上,血水溅起几滴,混入缸中,晕开淡淡红丝。李蝉垂眸看了眼那尾鱼,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忽地从怀中掏出手机,“啪”地丢进缸里。屏幕闪烁两下,随即暗灭,锦鲤受惊,猛地甩尾游开,搅得水波晃荡。

  大汉面色一沉,伸手还要搜身。李蝉眼皮未抬,只淡淡道:“扔手机是给你面子。”他缓缓抬眼,眸光冷冽,“真要想耍手段,我便是脱光了,也有的是办法。”

  大汉动作一滞,扭头看向马邺。马邺眯眼盯了李蝉两秒,终于摆了摆手。大汉冷哼一声,捧起鱼缸退到一旁,水珠顺着缸壁滑落,滴在沾血的胶靴上。

  “嚓——”李蝉点燃一支烟,将打火机扔在桌上。

  王寸咳咳嗓子,慢悠悠道:“蝉二爷,道上有人递话儿,说你是二尺五(警察)插进来的钉子(卧底)。咱爷们儿虽不信这个邪,但规矩不能破。今儿个请你来盘盘海底(查问底细),说开了,你还是自家兄弟;说不开……”他顿了一下,“三刀六洞(团伙惩治叛徒的酷刑)的章程,你是懂的。”

  李蝉眼皮都没眨,直盯着马邺:“大先生呢?”

  马邺冷笑一声,从后腰摸出把攮子在手里转着:“能‘洗底’(证明清白)过关,自然让你见真佛。要是‘底潮’(身份有问题)……你谁也见不到。”刀尖“哆”地扎进案板,“只能等着过奈何桥!”

  言罢,马邺摆摆手,门外传来一阵铁链子响,瘦到脱相的陶显锋被人拖进屋内,他蜷缩在桌边,嶙峋的脊梁骨像一串凸起的算盘珠子,把泛着青灰色的皮肤顶出尖锐的棱角。他脖颈处松弛的皮肉耷拉着,随着呼吸显出病态的褶皱,右脸颊凹陷处结着黑紫色的血痂。

  “是他,是他,我能听出他的声音……就是他在小学门前扮成保安,骗走了我的笔迹……他就是路小晨的李叔叔,路经纬的同事……”陶显锋说话喘气时带着“嗬嗬”的痰音,每吸进一口冷风,肋骨就像搓衣板似的在皮下剧烈起伏。

  陶显锋说完话,所有人的眼神都像刀子一样看向李蝉,李蝉不但不为所动,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怕被一口烟呛到了嗓子,他也没停下来,依旧一边咳嗽一边笑。

  红姐站起身来:“你笑什么。”

  李蝉无奈地摇摇头:“我在笑你们的拙劣,我知道我的出现,挡了你们的路,你们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这我都能理解,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泼脏水、打闷棍、开黑枪这些手段早已见怪不怪,可你们毕竟是大先生的嫡传弟子,手段不能做的太拙劣吧,你们不怕丢自己的脸面,难道也不怕丢大先生的名声吗?”

  马邺不以为意:“你不要混淆视听,现在要你解释。”

  李蝉站起身,一脚踹翻椅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解释什么?”

  “那就别怪我们心狠了。”马邺摆摆手,两个持刀的大汉缓缓逼近。

  “咱们俩现在谈话的地位根本不对等,你在上我在下,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解释都是白废,所以咱们必须换一种聊天的方式。”李蝉双眼看向雨中,几不可闻的胎噪声越来越大,刺眼的大灯冲破黑暗,两辆大巴车由远及近直抵狗场外,临近大门不但不减速,反而越越开越快,直至“咚”地一声撞倒铁门。

  “吱呀——”铁门栽落泥水,扯动一片生锈的栅栏在空中扭曲变形,砸进狗舍溅起大片泥浆。车头凹陷处冒着白烟,雨刷器却仍在疯狂摆动,在破碎的挡风玻璃上刮出两道扇形轨迹。

  “救二爷!”小六子第一个从变形的车门跃出。他身后二十多个青年如潮水般涌出,清一色穿劳保雨衣,手持棒球棍,胸口绑着一片钢板,在车灯下泛着冷光。

  马邺的屠夫们反应极快。三个纹龙画虎的壮汉掀开油毡布,露出底下焊着钢筋的狼牙棒;穿胶靴的狗场伙计抡起铁链,七八条饿了三天的杜宾犬龇着带血的獠牙冲进雨幕。

  “都别动!”沈典从第二辆大巴车顶探出身,手中双管猎枪朝天轰响。

  李蝉慢条斯理地解开西装扣子,放声大喊:“我在这儿!”

  李蝉的喊声像刀锋劈开雨幕。小六子闻声而动,手中棒球棍抡出半月弧光,直接把拦路的狗场伙计砸得跪进泥水里。那帮二十出头的愣头青们顿时像嗅到血腥的狼群,嗷嗷叫着往里冲。

  “给老子往死里打!”一个染黄毛的小子跳起来踹翻油桶,柴油混着雨水流成蜿蜒的河。他甩出打火机,火苗在雨中划出抛物线,却被曹平安一铁链抽飞,火星四溅中,曹平安扔了墨镜,额头上青筋暴起:“小兔崽子,毛儿都没长齐,就敢出来丢人现眼。”

  “打的就是你们这帮老帮菜!”年轻人有股子疯劲,一个和曹平安有旧仇的小年轻猛地扑到他背上,指甲往他眼窝里抠,后面冲上来三个小子,钢管专往膝盖骨上招呼。老江湖们出手时明显收着力道,钢管砸下去时总偏开天灵盖三分,砍刀挥出时用的也是刀背。四十多岁的江湖人早过了拼命的年纪,个个心里都有一本账,出手时总留着回旋余地。

  “别闹出人命!”曹平安刚吼完就挨了一记闷棍。对面黄毛小子根本不管江湖规矩,棒球棍抡圆了往太阳穴上招呼。曹平安仓促偏头,耳朵还是被刮掉块皮,血顺着脖子流进衣领。穿胶靴的屠夫更憋屈,他本可以一刀捅穿对方肚子,临出手却改成横拍。结果那板寸青年直接抱住他拿刀的胳膊,一口咬在手腕上。屠夫疼得直抽冷气,刀掉进泥水里,这要搁二十年前,他早把这小崽子的肠子挑出来了。

  最惨的是一个纹花臂的汉子。他被三个小年轻逼到墙角,本可以抡着砍刀杀出条血路,却顾忌着别闹出人命。结果对面根本不管这套,一个个直接抄起钢筋乱扎。他只能抱着铁皮桶,滚在泥水里左右支应。铁皮屋前的战局就这样渐渐倾斜,直到老打手们被迫退守到狗舍附近,他们背靠铁笼喘着粗气,而小年轻们已经杀红了眼,有个甚至开始拆狗笼上的铁条当扎枪。铁皮房外顿时成了修罗场。小六子更狠,抱着电锯就往人堆里冲,吓得两帮人同时往两边跳。

  “老东西们,咱新仇旧恨今天一块算!”一个光着膀子的青年不知从哪摸出把射钉枪,“噗噗”几声把一个纹身大汉钉在了门板上。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老江湖们终于慌了神。

  混战持续了足足十分钟,直到雷声炸响才暂时分开。两边人喘着粗气在雨中拉开阵线,年轻人这边虽然挂彩的多,但个个眼睛发亮。老江湖们虽然硬撑着场面,可已经有三个躺在地上站不起来。铁皮屋门前五米宽的泥地成了真空带,混着血的雨水在此处积成暗红色水洼。马邺始终站在屋檐阴影里,指间的烟烧到过滤嘴,烫得他一个激灵,大踏步走到雨中:“都停手!”

  可年轻人们根本不买他的账,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马邺看了一眼李蝉,拔出腰后的手枪,回过头来,大踏步走到李蝉身边,将枪口顶在了李蝉的太阳穴上,李蝉缓缓抬起右手,小六子站到一辆倒在泥水中三轮车上,脱下上衣,在雨中摇了摇,年轻人纷纷站到他身后,齐刷刷地向李蝉高呼:“蝉二爷!蝉二爷!”

  马邺放下手中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各位!咱今天请蝉二爷到狗场一叙,不是为了内阋于墙!咱是为了把话说清,还蝉二爷一个公道!还蝉二爷一个清白!”

  言罢,马邺一个眼神,两名大汉将陶显锋拖了出来,将他扔在大雨中,陶显锋一看眼前这场景,顿时知道自己再没回头路,今天“拿不下”李蝉,无论是小六子一伙人还是马邺一伙人,都不可能饶了自己。他跪在地上,喝了一口雨水,润了润干哑的嗓子,将自己去见路小晨,得知路小晨有个李叔叔,是警察路经纬的同事兼好友,以及自己被一个保安骗走笔迹的经历。

  “我听过那个声音,他就是那个保安,他就是那个来接路小晨的李叔叔,他是警察!”陶显锋站起身来,手指指向李蝉。

  “不错,是我用停车发票,骗走了你的笔迹。可我并不是什么警察李叔叔,赵钱孙李是大姓,姓李的成千上万,难不成都是警察?”李蝉无奈地摇摇头。

  “你肯定是警察,你发现我在查路小晨,就联想到了路经纬的事,你可能就是暗中到邑城调查这件事的卧底警察!如果你不是警察,为什么要套走我的笔迹?你说!你说不出来,就是有鬼!”

  李蝉摇摇头,不发一言,马邺有些意外:“不辩解两句吗?别白瞎了一副好口才。”

  李蝉依旧没有答话,一旁的小六子先按捺不住了,他从兜里掏出了那张停车发票,一步蹿上前,揪住陶显锋的领口:“睁开你的狗眼,是不是这一张!”

  “是……是……这就是我签字的那一张,为什么会在你这里?”陶显锋傻了眼。

  “你胡乱攀咬,给蝉二爷泼脏水,我割了你舌头。”小六子将陶显锋按在地上,从兜里摸出一把弹簧刀,马邺举起手枪,一枪打在小六子脚边。

  “打他!”双方人马犹如火药桶,一点就炸。

  马邺再度向天鸣枪:“砰砰砰——”

  “你们要干什么!”马邺大吼。

  小六子站起身来,向人群中大喊:“这个狗日的陶显锋,在咱们邑城干了好多年的私家侦探,前不久帮着外地的老月(骗子),在咱们的地头上干了好几票大单。听我给大家讲讲:外地来的老月(骗子)分三拨到达,第一拨扮成投资商,在茶楼酒肆放风说要建什么食品加工厂、酒厂、电子元器件厂,散播出将某一片老居民区划入厂址的消息。待消息发酵后,再排出第二拨人,专找待拆迁区的居民,以合作套取拆迁款为名,哄着他们合作经营空壳货站、维修厂、旅行社。知道为什么选货站维修场?按照新下发的相关拆迁补偿文件,商业用地比住宅多赔三成。这群老月(骗子)用一份现金入股,办好真的合作经营手续,拿手续去套高利贷,然后再逃之夭夭。陶显锋之前帮一些矿老板、工程老板、社会人物处理过很多情情爱爱的烂摊子,在本地有些社会面子,他和个别外地老月(骗子)联手,充当保人的角色,本地人不敢和陌生人合作的时候,他就扯虎皮做大旗地出现,谎称这些外地老月(骗子)是邑城哪个工程老板的亲戚、同学、朋友,他愿意当这个保人,以此打消本地人的顾虑,然后他从中抽成。”

  小六子的脑子不错,几乎能逐字逐句复述李蝉对他讲解过的局。

  “弄死这王八蛋!弄死他!”人群中传来一声声咒骂。

  “多亏了蝉二爷,他想出个将计就计的局,让我们这些吃不上饭的小草鞋去这些外地老月(骗子)目标棚户区里找荒房危房无主房,假扮拆迁户,一边跟着这些骗子白吃白喝,一边套取合作经营的钱。而且你们知道吗?这局原本是人家蝉二爷自己发财用的,白给了咱们!还特意把自己踩过的盘子(探的路)一五一十地告诉咱们,这个签过字的停车发票,就是蝉二爷给我的,他嘱咐我如果看到哪个合同上保人是他的签字,要千万小心,此人是个本地通,很可能导致咱们的身份露馅。刚才蝉二爷枪顶着脑袋,都没把这事儿说出来,都是为了咱们这群年轻的兄弟能吃一口饱饭呀!”

  “二爷仁义!”沈典带头一声喊,在场的草鞋们无不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喊:“二爷仁义!二爷仁义!”

  就在此时,红姐走进另一间屋子,她手握着一柄雨伞,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走到场中,男孩不是别人,正是路小晨。

  狗场瞬间安静下来,红姐蹲下身,用涂着猩红指甲的手指抬起路小晨的下巴:“小朋友,告诉阿姨,你认识这个人吗?”她指向李蝉,声音甜得发腻,“说实话,阿姨给你买游戏机。”

  路小晨的校服已经被雨水浸透,小脸惨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摇了摇头:“不认识。”

  “再想想。”红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崭新的百元大钞在雨夜中泛着青光。她将至少二十张塞进路小晨湿透的校服口袋:“这些钱够买最新款的PSP了,还能配上《怪物猎人》和《最终幻想》的正版光碟。”她故意让钞票发出哗啦声响,“要是嫌不够,阿姨再加十张,连《战神》限定版都给你买。”

  男孩抿着嘴,看了看红姐,又看了看李蝉。李蝉的眼神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暗示。

  “我爸爸的同事我都认识。”路小晨突然挺直腰板,“有三个人姓李,但没有他。”

  王寸冷笑一声,拔出一把匕首塞进李蝉手里:“小孩子说的话,不算数!来,二爷,证明给大家看。往这小崽子身上捅一刀,我们就信你。”

  匕首在李蝉掌心泛着寒光。狗场里静得能听见雨水打在铁皮上的滴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把刀上。

  李蝉突然笑了:“你让我一个成年人,对小学生下手?”他随手扔掉匕首,“传出去我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少他妈废话!”马邺的枪口又抬了起来,“不动手就是心里有鬼!”

  李蝉叹了口气:“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既然你们三位一再相逼,就休怪李蝉无情了。不就是泼脏水、打闷棍、放黑枪吗?罢了!罢了!我让你们看一看,这种事要怎么干,才不拙劣!”

  “你……你说什么?”马邺皱紧了眉头。

  李蝉拨开马邺顶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枪口,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展开其中一版的版面,高声喝道:“当老月(骗子)的,读报是基本功,我手里这张报纸,谁还记得讲的是什么?”

  人群中,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年轻人跳了出来:“回蝉二爷的话,这是上个月的《都市时报》,这个版面上刊载的是寻人启事,寻找一个记者苗珊珊,女,30多岁,于邑城县附近失联。”

  “记性不错。”李蝉随口一夸,那年轻人浑身发抖,被偶像肯定滋味,让他手脚软散,飘飘欲仙。

  “闭嘴!”马邺面色苍白如纸。

  李蝉毫不理会马邺的失态,继续说道:“在省城世豪集团的总部有一面荣誉墙,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进百位售楼明星,其中独占鳌头的销冠,也叫苗珊珊,她的照片被拿掉了,但是整块展板还没有来得及重新喷绘,我看道了她的名字和下面的业绩,其中80%源自一个叫田园牧歌在咱们邑城的内部团购项目。田园牧歌,诸位不陌生吧?最近在本地可谓风头无两。记者、苗珊珊、田园牧歌、销冠、邑城失踪、警察、路经纬、酒驾、事故、身亡。诸位,还需要我多解释什么吗?”

  “《都市时报》以售楼员的身份查探世豪地产的田园牧歌项目,查到了什么的东西,想交给警察路经纬,结果被人发现,杀人灭口!”小六子脑中灵光一闪,迅速串联关键词。

  “纯属诬陷!你有什么证据?”王寸急红了眼。

  李蝉意带玩味地看向王寸,在于李蝉目光交接的一瞬间,王寸傻了眼,他太心急,表情、神态已经完全出卖了他,李蝉原本只有三分把握,经此一诈,至少确定了八分。

  “王寸啊王寸,我干了这么多年老月,你是第一个找我要证据的人。”李蝉话音一落,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王寸脸颊涨得竹竿一般,又红又紫,他刚要说话,李蝉便打断了他:

  “罢了,既然你要证据,我就成全你!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们这些三十岁以下的兄弟,有哪些是拜过老头子(师父)的,举个手!”

  话音未落,连同小六子在内,约有五成人举起右手。

  “好!举手的人回答我,扎局三变是什么?”

  “我来说!”沈典挤到了前面。

  “讲!”

  “我家老头子(师父)讲过——幻化大千诱众生,局眼高悬掌分明。不入迷局观万象,三股四平各显能。五魁六合连环计,七星八方势已成。虚实真假随心动,利字当头局自生。”

  沈典背的“点”(春点黑话),是早年年老一辈骗子,对老月(骗子)在深入理论思考和大量经验提炼的基础上,对扎局的组织分工做出的总结提炼——扎局就是围绕目标创造一个假的大千世界,诱惑目标上钩。幻化大千世界需要根据取利的大小,确定参与的角色,总览全局之人曰:掌眼,取掌控局眼之意,配合掌眼的人,按照团伙实力不同,分为三股、四平、五魁、六合、七星、八方等。

  三股档:掌眼(头目)、贴靴(托儿)、展草(使用暴力)。

  四平口:掌眼(头目)、贴靴(托儿)、展草(使用暴力)、卷尾(善后)。

  五魁手:掌眼(头目)、贴靴(托儿)、展草(使用暴力)、卷尾(善后)、洗钱(浣衣)。

  六合团:掌眼(头目)、贴靴(托儿)、插花(制造混乱)、观风(望风)、卷尾(善后)、(浣衣)洗钱。

  七星局:掌眼(头目)、贴靴(托儿)、插花(制造混乱)、装椿(造势)、观风(望风)、卷尾(善后)、浣衣(洗钱)。

  八卦图:掌眼(头目)、贴靴(托儿)、插花(制造混乱)、装椿(造势)、观风(望风)、卷尾(善后)、浣衣(洗钱)、展草(使用暴力)。

  这里的分工,指的并非团伙人数,而是扎局中的结构,也相当于是雁尾子(骗子团伙)的能力边界。比如:仅浣衣(洗钱)这一项能力,就能淘汰50%的草台团伙。天下骗局纷繁复杂,但万变不离其宗。然而自八十年代以来,许多名动南北的老月(骗子)被捕,行业传承青黄不接,骗行式微,江湖上早已没有了八卦图、七星局的传说,甚至连某地出现六合团规模的大案,都属稀奇罕见之事。

  “李蝉不才,得大先生青睐,传与一部分投名册,有幸见识过他老人家掌眼的得意之局。除了其中机巧另我受益匪浅之外,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之处——大先生的雁尾子,名为四平口,实为五魁手。大先生掌眼,王寸贴靴、红姐卷尾、马邺展草,在十年前的一些局中,有一个神秘人,被大先生隐去了他的存在,将他浣衣的工作,按在了自己的头上。但在有传承的骗术中,四人以上的团伙,扎大局的时候,掌眼不能入局,因为当局者迷,掌眼要独立运行于局外,保证目光锐利。大先生师承渊源,绝不可能不晓得其中厉害,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神秘人是大先生用时间培养的‘局眼’,为的是在春种秋收,在合适的时间刺出最狠辣的一刀,割下最肥美的一块肉,饱食膏肓!苗珊珊、路经纬,他们很可能触碰到了这把刀、或者是这块肉……”

  “田园牧歌!南世豪!”人群中有聪明人,已经喊出了答案。

  李蝉的目光穿过雨幕,看向喉头抖动不止的王寸:“据我了解,南世豪十年前以加油站起家,开辟偌大家业……他是你的师兄,还是师弟?田园牧歌这一局,大先生好大的手笔……其所谓的‘保底收益+超额分成+回购条款’的组合,本质上是通过拆分房产份额向不特定公众募集资金,一旦爆雷,投资者将面临三项困境,一是因非消费行为,而无法主退一赔三;二是因非房屋买卖关系,难以维权;三是如以集资诈骗起诉,认定非法占有目的耗时较长,给大先生和南世豪转移所有资金留下了充足的时间,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个高明的‘庞氏骗局’,所有光鲜的‘创新’条款,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法律事实——投资者购买了一张华丽的欠条。可笑那黄金虎眼拙,使不得这局的了得,认不出此局背后的真佛,他挡了南世豪的路,就是挡了大先生的路,倾家荡产已算是福大命大咯。”

  “你……你……”王寸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蝉突然一指来时乘坐的汽车,对小六子说:“车后座底下有一部手机,苗珊珊的手机,手机里有苗珊珊拍摄的账目视频,联系路经纬约见的短信。此后,苗珊珊失踪,路经纬死亡,这部手机被一个年轻人送到白三喜处维修,白三喜是个收赃的贩子,带着这部手机逃离邑城。白三喜形容过送手机维修的年轻人的长相,赫然正是陈文辉手下的小武子!我私下约见了小武子,他已经承认,是在一辆马邺送来拆解的面包车座椅缝隙中找到的,他谈了一个女朋友,女孩马上就要过生日了,想要一部手机,小武子囊中羞涩,买不起新的,就想到了把这部手机维修后转赠。大家都知道,陈文辉此前一直是马邺的手下,经营车厂的生意。这手机也并非来历不明,而是小涛亲手交给我的,小涛是谁?红姐的头号亲信?他取回这部手机后,没眉毛的阿昌就到了邑城,开始追杀小涛。怎么,二位不解释解释吗?”

  “再多说一个字,我一枪崩了你!”马邺将手枪的枪口钉在李蝉眉间,李蝉虽两手空空,但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却刺得马邺心里泛寒。

  “阿昌不是我雇的。”红姐沉声说道。

  “当然不是雇的。”李蝉在牙缝儿间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雨中,再无第二个人听到。

  县城公园北门,罗俏站在桥下避雨,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缭绕。远处,没眉毛的阿昌撑着雨伞缓步走来,脸色阴沉,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阿昌站定,嗓音沙哑,“小涛这单活,我干不了。”

  罗俏吐出一口烟,淡淡地问:“怎么,嫌钱少?”

  阿昌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不是钱的事。我每次下手都被人搅局,我这行干了十几年,从没这么邪乎过。再动手,我怕折进去。”

  罗俏轻笑一声,弹了弹烟灰:“行,你不想干,我不勉强。”她指了指自己的车,“尾款在车里,该结的账,我一分不少。”

  阿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那辆黑色轿车。他刚拉开车门,两侧突然闪出两道黑影,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钳住他的胳膊,其中一人猛地按住他往怀里掏枪刺的手腕。

  “别动!”其中一人低喝。

  阿昌瞳孔一缩,肌肉瞬间绷紧,但对方的力道极大,他挣扎了一下,竟纹丝不动。他咬牙问:“你们是哪条道上的?”

  “安定的,警察。”另一人冷冷道,“找你很久了。”

  “安定县?”阿昌一愣,“我是邑城人,跟你们安定县有什么关系?”

  “少废话!”警察反手一拧,咔嚓一声,手铐已经锁上他的手腕,“你的底细,真当我们不知道?吃安定河水长大的,几时成了邑城人。”

  就在阿昌惊疑不定时,又一名警察快步走来,拉开驾驶座车门坐了进去,熟练地启动车子,拿起对讲机:“阿昌已落网,他望风的两个同伙呢?”

  对讲机传来清晰的回应:“已经铐起来了,正往车上押。”

  阿昌这才反应过来,脸色骤变:“你们……设局?”

  驾驶座的警察摇下车窗,冲罗俏咧嘴一笑:“谢了,回头到安定县,我请你们吃火锅!跟李哥道个谢,就说我服了,动脑子确实是比动手方便。”

  罗俏微微一笑,抬手挥了挥。

  “嗡——”罗俏手机振动,她接通电话。

  “姐,小六子已经打完了,揍了他一顿,把该说的话也带到了。”

  “办得不错,对得起我的钱。”

  “我就说这帮草鞋成不了气候,他们还以为有蝉二爷撑腰,最近牛气的很,怎么样?挨收拾了吧。蝉二爷是聪明人,明白这个道理,关键时刻还是得跟马哥一条心的,不能任由这帮草鞋胡折腾,要让他们上了桌,那还有规矩可言吗?”

  “你说的对,这样吧,你们去金色年华,最豪华的包厢888,今晚的消费我来买单,二十分钟就到。”

  “谢谢俏姐,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罗俏挂断电话,又拨通了一个号码:“喂?”

  “是我,范英俊。”

  “金色年华888,有五个小骗子,专做诈哄局的,资历不算老,但也不算小,所以今晚没去狗场那边,你和支援的同事再多等一会,等他们喝醉了,能省不少事儿。”

  “谢了,对了,能不能帮我带个话,抱歉啊,在公园里,我们几个下手重了,特别是……花妮还拿棍子打他……”

  “回头你自己和他说吧。”罗茜微微一笑,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与此同时,邑城县火车站,站前派出所。

  一辆货柜车缓缓停靠,宋闲拉起手刹下了车,打开货柜大门。

  突如起来的光线,让小涛双眼非常不适,他用力挤了好几下眼睛,才分辨出这里是派出所,货柜外站着花妮和余杭,余杭按了按手上警用电棍的开关,蓝白色的电弧闪着噼噼啪啪的光,花妮将一副手铐扔在小涛脚边。

  “你是文戴,还是武戴?”宋闲走过来,和余杭、花妮站在一起。

  “你是……警察?”小涛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他嘴角抽动着,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自己来。”小涛慢慢蹲下身,动作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手铐锁紧的瞬间,他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他便流出泪来。

  “二位,我得走了,李哥的第二只信封里,还有我的任务。”宋闲用力拍了拍余杭的肩膀。

  “那个……”余杭欲言又止。

  “怎么了?”宋闲问道。

  “帮我带个话,抱歉啊,公园外面,我们几个下手重了,特别是……老范还骑摩托撞他……”

  “回头你自己和他说吧。”宋闲莞尔一笑,打开了李蝉留给他的第二只信封。

  

  狗场,骤雨无歇,云天一色。

  马邺和李蝉四目对视,马邺在忍,李蝉在笑。

  “你不杀了这个小崽子,我就杀了你。”马邺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

  “你这个人思维僵化、不懂变通,适合当杀人的刀,不适合当谋事的脑,你若当了掌眼,大祸也!”

  “信不信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你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还能不能有点别的东西,事到如今你还没反应过来嘛!你、王寸、红姐不过是大先生的断后棋,即用即抛!田园牧歌这一局,若是徐徐图之,先扎本兑付第一期,再推高第二期收割,届时舆论、人心、市场蓄势已成,还真不好破解。但大先生表现的实在太过着急,紧锣密鼓地加推,说明他根本就是为了圈一笔巨款跑路。这么大的事,没人断后怎么行。从我怀疑南世豪很有可能是大先生的高徒开始,我就隐隐约约猜到我能借到南世豪的势和大先生赌局,背后必定早早就被人算计。我能入伙邑城的雁尾子,被大先生捧上蝉二爷这个位置,只因为我是给他断后的最佳人选。此乃大先生所设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局也。他出钱资助,帮我拉拢年轻人,自成派系,无非是在主动‘养虎遗患’,待我势成,他便身退远遁。田园牧歌的骗局收口,他带着资金消失无踪,老百姓的滔天怒火、铺天盖地的舆情压力、雷霆万钧的警方调查,尽数留给我这个邑城骗行当家人去周旋、抵挡、背锅。可惜……他漏算一招,没办法全须全尾地撤离邑城了,只能学壁虎断尾,不得已让你们留下牵制住我,为自己争取时间……”

  “你说什么?”王寸傻了眼。

  “别听他的,大先生让咱们探他的底细……”马邺的眼神有些闪烁,他神态的不自然被王寸瞬间捕中。

  “看来……哪怕都是徒弟,也有亲疏远近,马哥似乎知道的比王哥要多些……”李蝉效益渐浓。

  “大先生在哪儿?”王寸大踏步向马邺走来。

  “我先杀了你!”马邺扣动扳机,李蝉瞬间左闪,避开枪口。

  “砰——”枪声在李蝉耳边响起,震得他脑子嗡嗡乱响,李蝉双手抱住马邺持枪的手腕,屈膝顶向他的膝盖,大声吼道:

  “田园牧歌是大先生扎的局,大先生和南世豪已经卷款远遁,大伙儿干翻这群老帮菜,分了钱也跑路去吧!”李蝉的这句话“一石激起千重浪”,场面再度失控。

  “砰——”马邺扣动扳机,子弹擦着李蝉头皮飞过,在铁皮墙上炸开个透光的窟窿,他一个头槌撞开李蝉,再一次扣动扳机,结果只有一声撞针空响。李蝉一脚蹬在马邺迎面骨上,马邺滚落在地,李蝉扑上去扼住了他的喉咙。

  “干翻老帮菜!”小六子抄起剁骨刀劈向最近的打手,刀刃卡进对方锁骨时,他顺势一个头槌撞断那人的鼻梁。沈典更狠,抡起铁链缠住王寸的脖子,链子上的铁刺立刻扎进皮肉,血珠子顺着雨水往下淌。整个狗场瞬间炸开锅。二十多个年轻人像闻到血腥的狼群,抄起手边一切能当武器的东西——铁锹、链锁、甚至狗食盆,劈头盖脸往马邺的人身上招呼。王寸被三个小子按在泥水里,其中一人举起射钉枪,噗噗几声把他右手钉在油桶上。狗笼被撞开,十几条饿极的杜宾犬见人就咬,不分敌我。

  “钱在冷库!”李蝉趁机大喊。这句话比枪还好使,混战立刻变成抢劫。人群像潮水般涌向东北角的铁皮屋,有个胖子直接用身体撞开铁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黑色旅行包。

  最疯狂的一幕出现了:抢到包的人根本顾不上看同伙,抡起家伙就往身边人头上砸。有个戴金链子的刚抱住旅行包,脑门就挨了一扳手。两伙人为了抢同一个包互相撕咬,像野狗争食,有人被推倒在碎玻璃上,手掌被割得血肉模糊仍死死抓着钞票。王寸的惨叫突然拔高,他的左腿在混乱中被踩断。这个老江湖此刻像一条虫子般在地上蠕动,暴雨冲刷着他脸上糊满的血。他想喊什么,却被灌进嘴里的雨水呛得直咳嗽。

  就在这地狱般的场景中,警笛声刺破雨幕。先是隐约的呜咽,随后越来越近,最后连成一片。不知谁喊了句“警察来了”,人群顿时像炸窝的马蜂。马邺一脚踹开挡路的黄毛,拽起红姐就往西墙跑。红姐怀里还抱着路小晨,小孩的哭声被雷声盖得严严实实。三人翻过墙头时,马邺的夹克被铁蒺藜扯掉半幅下摆。

  墙外是望不到边的玉米地。一人多高的秸秆在暴雨中摇晃,像无数挥舞的手臂。马邺打头,红姐抱着孩子居中,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中跋涉。玉米叶边缘的锯齿划得他们满脸血道子,但谁都不敢停下。身后狗场已经乱成沸粥。有翻墙的,有钻狗洞的,最狠的几个直接开车撞开铁门,然后被埋伏的警车堵个正着。探照灯扫过的地方,能看到钞票在雨水中打旋,像极了清明节烧的纸钱。

  “啪叽——”红姐的高跟鞋陷进泥里,她干脆光脚跑,脚底被玉米茬扎得鲜血淋漓,路小晨突然咬红姐的手腕,趁她吃痛挣脱,却被马邺一把揪住后领,三人跌进灌溉渠,浑浊的泥水立刻没到膝盖,路小晨挣扎着要逃跑,马邺蹚着泥去追,手指眼看就要捏到路小晨的后脖颈子。

  “扑通——”李蝉斜刺里窜出来,一手揪住马邺的头发,一手从后面箍住了他的脖子,铁钳般卡住马邺的喉结。马邺肘部后击,撞在李蝉肋下的旧伤处,随后一圈击中李蝉的腮帮子,血腥味顿时在口腔里漫开。两人在渠底翻滚,浑浊的泥浆裹满全身,像两条搏命的鳄鱼。马邺的指甲抠进李蝉手腕的肌腱里,鲜血混着泥水往下淌。李蝉突然变招,额头狠狠撞向对方鼻梁,却在最后一瞬被马邺偏头躲过,这一记头槌只蹭到了太阳穴。马邺趁机反手抓住李蝉的衣领,将他整个脑袋按进泥水里。气泡咕噜噜冒上来,李蝉的挣扎渐渐微弱,马邺几近脱力,稍一松劲儿,李蝉猛然从泥水中暴起,带起漫天泥浆。他双腿绞住马邺的腰,右手抓住马邺耳垂使劲一扯,马邺半边脸鲜血淋漓,两人在渠沿上扭打,马邺抓住机会,一个“兔子蹬鹰”将李蝉踹入沟中。

  “阿红,这边!”马邺向红姐伸出了手。

  正当时,玉米地深处亮起刺眼的警灯,警察搜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先把孩子递给我,有这张护身符在,警察不敢轻举妄动!”

  李蝉从水中站起身,也看向红姐:“把孩子递给我。”

  “你失心疯了吧,她怎么会……”马邺话音未落,红姐已经将路小晨交到李蝉怀里,路小晨在抱紧李蝉脖子的那一刻,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李叔叔——”

  “李叔叔在,小晨好样的。”李蝉轻轻拍打路小晨的后背。

  “你真的是……”马邺的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他原本受陶显锋影响,认定李蝉是警察,随后李蝉又通过小六子扎的局,还了自己“清白”,此时他突然又“变成”警察,饶是马邺久立江湖,此刻也一头雾水。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我劝你别白费力气,束手就擒吧。”李蝉满脸不屑地看向马邺。

  “阿红,你早知道他是,你竟然……”

  “马哥,我有苦衷,是妹妹欠你的,妹妹对不住你。”红姐深深低着头,长发挡住了他的脸。

  “在这边!”玉米地里传来一声暴喝,马邺顾不得许多,转头朝反方向跑去,红姐慢慢走到田埂上,一脸麻木地深处双手,任凭追来的警察给她带上手铐。

  那晚,李蝉在公园被花妮、余杭“围殴”,历尽艰辛跃出围墙,又被范英俊的摩托撞倒,就在范英俊给他戴手铐的时候,李蝉报出了县、市两级领导的名字,让范英俊核实自己的身份,经过一番解释,李蝉终于解释清楚——自己就是市局派来调查路经纬案、打击盘踞邑城多年的大先生诈骗团伙的那位反诈专家,也是新任的邑城县火车站站前派出所所长,自己、宋闲、罗俏的任职文件待案件告破后就会解密下发。

  范英俊三人既茫然又无奈,拉着李蝉就要去医院,李蝉赶紧告诉大家,此时还不是时候,自己的局还剩最后一块拼图。李蝉本想过几天再与站前派出所的各位联系,但路小晨的事,十有八九是大先生在搞鬼,收网行动必须提前。于是,李蝉将申请增援、安排抓捕等一系列需要沟通人手、协调组织的工作交予范英俊三人执行。随后,骑走了范英俊的摩托,找到一家黑诊所,简单包扎了一下。

  期间,李蝉接到了小六子的电话。

  “二爷,还没睡呢?”

  “有屁快放。”

  “您真是好眼力……红姐真的有个相好,我高价雇了三拨人,查了好多天,费了天大的功夫……”

  “说重点!”

  “您记好这个地址……”

  清晨的省城服装一条街刚刚苏醒,“荣昌记”的老式玻璃门推开时,铜铃清脆一响。店内陈设简朴却考究:左侧墙上挂着几套成品西装,右侧是整面墙的布料架,按色系与材质整齐排列。老式缝纫机旁摆着木制人台,上面别着半成品的衬衫,针线盒里各色丝线码得一丝不苟。柜台上的老式收音机正放着早间新闻,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樟脑味与咖啡香。

  李蝉推门而入,40多岁的裁缝师傅柳学习放下手中的皮尺,迎了上来:“先生要做衣服?”他目光扫过李蝉手背的淤青与衣领下的擦伤,欲言又止。

  “做身西装。”李蝉扯了扯嘴角,“昨晚喝多了,和情敌打了一架。”他顿了顿,“后天是他和我最爱女人的婚礼,我想穿得体面些,送她最后一程。”

  柳学习皱眉:“后天要?时间太紧……”

  “辛苦点,加加急,我可以加价。”李蝉打断他,随手写了个邑城县的地址递过去,“做完送到这里。”

  柳学习叹了口气,取出皮尺:“贵姓?”

  “木子李。”

  “我姓柳,柳学习,家传的手艺。”他熟练地展开皮尺,“肩宽46,袖长62……”

  量体间隙,李蝉跟着他走到布料架前。柳学习粗糙的手指抚过不同面料:“这是意大利VBC羊毛,挺括不起皱;这款是英国Scabal,含15%羊绒,适合重要场合;要是想要休闲款,这块日本进口面料最舒服,夏天透气冬天保暖……”

  正说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骑着小自行车从后屋冲出来,“咣当”撞在衣架上。柳学习一把拎住他后领:“再淘气,我就告诉你妈,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当心你的小屁股开花。”

  话音未落,店门再次推开。红姐走了进来,此时此地,她素面朝天,黑长直扎成马尾,戴着黑框眼镜,左手拎着沉甸甸的菜篮,右手抱着一叠换洗衣服,在与李蝉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

  “这是李先生,定做西装的。”柳学习连忙介绍,“这是我爱人梁玉红,在乡下中学教书,现在孩子升学压力大,老师也跟着着急上火。”

  小男孩扑过去抱住红姐的腿:“妈!我想吃红烧肉!”

  “好,妈给你做。”红姐声音轻柔,抱着孩子快步走向后屋,菜篮里的芹菜叶子落在过道上。

  李蝉量完尺寸离开,转过两条巷子突然回头,只见红姐站在三步外,手插在帆布包里,指节发白地攥着折叠刀。

  “江湖恩怨,祸不及家人。”她声音发颤,“老柳是圈外人,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你就没想过金盆洗手?”李蝉点了一根烟。

  “洗手?老月这行,进来容易出去难,别说你不知道。”

  “老柳人不错,老实本分脾气好,按理来说,你们这两种人不会有交集。”

  “当年大先生帮孟爷跑路,黑白两道得罪个遍,他三年没音讯,我们几个徒弟分头蛰伏,互不联络,我本以为他死了……”

  “难怪……”

  “可他又回来了。”

  “眼下就有一个机会,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

  “为人父母,该知道孩子多需要妈妈。”李蝉直视她,“比如路小晨。”

  红姐瞳孔一缩:“不是我干的!你跟那孩子什么关系?”

  “于公,我是警察,救孩子是职责。”李蝉向前一步,“于私,路经纬是我多年好友,这必须对他有个交代。”

  红姐的刀尖在包里轻颤:“你是警察!你……你不怕我告诉大先生?让你不得好死。”

  “第一,我不怕死。”李蝉笑了,“第二,你们的老底早被我摸透了,该怕的是你们。路经纬的事,你有没有动手?”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既然敢坦白自己的身份,便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天罗地网已经织就……你们无处可逃。”

  “我没有参与,是马邺、王寸还有方晓语,这种动手的活,我不擅长。”

  “我再多说一句,你和大先生、马邺、王寸他们不同,你有家庭,你有希望,你有孩子,就有未来。帮我就是帮你自己,立功可以减刑,毕竟孩子一转眼就长大,陪伴他的每一天都是不可替代的。”

  红姐的镜片反光,李蝉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听到她轻轻地问:“你要我怎么做?”

  李蝉压低声音,“争取看管路小晨,护他周全。”

  远处传来孩子的喊声:“妈!我饿了!妈!”

  “想清楚没?”

  红姐仿佛一瞬间抽空所有力气,她脚下一个踉跄,靠在墙上,点了点头。

  “轰——”雷声隆隆,将红姐从回忆中惊醒,

  “你不去追马邺?”红姐冷冷地问。

  “马邺跑不掉的,他跑的那个方向是包围圈的‘袋子口’,至少五个人在等着他。”李蝉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县城方向。

  李蝉留给宋闲的第二封信,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弓背德牧,背面写着联系电话和接头地点。今天晚上,在李蝉于郊外狗场内九死一生的同时,县城最豪华的恒福春商务酒店宴会厅,正举行着一场盛大的晚宴——田园牧歌销售额破亿答谢酒会,南世豪正在人群中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按照李蝉的估算,狗场抓捕开始,消息便再也封锁不住,南世豪得到消息,一定会迅速逃窜,为防宋闲有失,李蝉特意在市局请来一人一犬,人是训导员老詹,犬是警犬芒果。

  “嗡——”

  宴会厅水晶灯下,南世豪含笑举杯的手指突然痉挛。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香槟,掏出震动的手机:“喂?李总啊……”笑意在眼底冻结成冰,“项目的事明天我让秘书联系您。”

  他转向宾客时又挂上春风般的笑容:“诸位失陪,得去处理个走关系的。”在众人理解的哄笑中,他从容走向洗手间,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

  进隔间反锁,南世豪迅速扯下领结塞进马桶水箱,将假发套掀开露出青茬板寸,络腮胡粘贴处涂卸妆水,撕开西装内衬竟露出一套蓝色工装,在将金丝眼镜折叠成两半扔进垃圾桶,从员工通道闪出时,他已变成驼背的鱼贩。塑料围裙裹着雨衣,手里拎着腥臭的鱼篓混入夜市人群。在菜场最拥挤的活禽区,他突然拐进配电间,再出来已是穿环卫马甲的工人,推着满载烂菜叶的垃圾车。

  十五分钟内,两次改扮,他自信能甩掉任何追踪的人。

  “南世豪!”宋闲从转角扑出,垃圾车轰然翻倒。南世豪后仰躲过擒抱,抬腿膝击,宋闲侧头闪避,南世豪的膝盖擦着他的颧骨划过,火辣辣地疼。宋闲刚扣住南世豪肩关节,对方突然沉腰转胯,泰拳的刁钻膝撞直冲肋下,宋闲急撤步,鞋跟却踩中湿滑的鱼鳔,“哧溜”一声摔进臭水洼。南世豪的追击如影随形,左肘如战斧劈向太阳穴,宋闲狼狈翻滚,手肘擦着耳廓砸进泥地,溅起的污水糊了他满脸。

  “就这两下子?”南世豪嗤笑,突然垫步腾空,右膝如攻城锤轰向宋闲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宋闲抓起半截砖头格挡。

  “咔!”砖块在膝撞下爆裂,南世豪铁钳般扣住宋闲后颈下拉,膝盖炮弹般连顶三下,宋闲忍痛锁他足踝反拧,却被南世豪以脚背为轴旋风踢开。宋闲拼着挨记肘击突入内围,双手绞住南世豪咽喉,两人在烂菜叶堆里翻滚角力。南世豪突然暴喝,肘头猛磕宋闲鼻梁!

  “老詹!还不帮忙!”宋闲嘶吼着格开南世豪的砸肘,“这王八蛋练过!”

  阴影里传来轻笑,口哨声刺破雨幕。黄黑相间的警犬芒果如闪电般扑来,八十斤身躯凌空撞在南世豪背上,精准叼住南世豪手腕,利齿如钢钉楔入腕骨,南世豪的惨叫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这只训练有素的德牧执行着标准战术,咬住右臂猛力下拉,宋闲趁机扑上,染血的手肘死死锁住南世豪咽喉。

  “松口!畜生!”南世豪左拳砸向狗颅,芒果却提前摆头闪避,犬牙在皮肉里拧转半圈。鲜血顺着工装袖管漫开,南世豪被拖得单膝跪地。

  宋闲双腿剪住南世豪左臂,芒果同步撕扯右臂,将人拉成大字型,就在宋闲掏出手铐时,南世豪突然暴起头槌!芒果闪电般松开南世豪手腕,咬住他后领猛拽,破解了南世豪的头槌。老詹适时冲上前,将南世豪的脸按进馊水坑,用膝盖压住他的后脑。宋闲终于将手铐“咔嚓”锁死,金属齿扣陷入肿胀的手腕。

  “服不服?”

  “你是怎么看破我的改扮的?”

  “看破?不怕你笑话,我跟丢了好几次,多亏了芒果,你改得了装扮……改不了气味儿。”巷口的老詹晃了晃证物袋,里面装着的正是南世豪赴宴时贴身穿着的衬衫,南世豪记得很清楚,他把它扔在了卫生间的垃圾桶里。他闭上眼,任雨水冲刷脸上的污泥,看不出是悲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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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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