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梁玉红杀人灭口 魏小涛死中求活
猎衣扬2025-11-10 16:0811,155

  

  尤刁民素以诈术横行乡里。一日乘舟赴府,闻丘生与众人议本县刁民,尤五居首,丘且言“愿按院除之”。尤阴笑,潜以木印钤其毡条。及泊岸,尤夺丘行李,互殴至府。府尹问记,丘不能对,尤出印验之,果合。遂杖丘,以物归尤。丘詈曰:“贼子何人?”尤笑曰:“舟中所言尤刁民是也。尔既扬我恶名,当知刁人手段。”丘悔悟,乃知祸从口出。

  ——古传骗术·木印局

  

  秋日的邑城县,天刚蒙蒙亮,“陈记砂锅粥”的霓虹灯招牌还在雾气中闪烁。这家开了二十年的老店藏在老百货大楼后巷,门脸灰扑扑的,门口常年摆着两口冒着热气的大砂锅——左边是皮蛋瘦肉粥,右边是海鲜砂锅粥,锅边结着厚厚的粥痂,像给砂锅镶了一圈琥珀色的边。

  “咣当”一声,李蝉用瓷勺刮着砂锅底,刮下最后一点粘稠的粥皮。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立领衬衫,袖口沾着几点粥渍。

  “李哥,再加个牛肉大葱包?”罗俏捏着纸巾擦嘴,她今天扮相清纯,扎着马尾辫,活像个大学生。

  宋闲正往粥里倒第三勺辣椒油,红油在米粥表面晕开,像血在水里扩散。他闻言抬头,露出标志性的痞笑:“俏啊,咱李哥讲究‘辰时食素’,这都六点四十了……”话没说完就被李蝉踹了一脚凳子。

  店里陆续进来几个宿醉的汉子,个个脸色发青,眼白泛黄。老板熟门熟路给他们端上白粥配腌萝卜——这是给肠胃“回魂”的标准套餐。最里头那桌突然传来呕吐声,接着是老板娘的咒骂:“要吐滚外头吐去!”

  门帘一掀,进来个弓腰驼背的小年轻,他目光扫到李蝉这桌时突然僵住,三步并两步蹿过来,膝盖差点磕在地上:“蝉二爷!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

  李蝉眼皮都没抬,继续搅着碗里的粥。宋闲歪头打量来人:“哟,这不六子吗?眼袋都快掉到嘴上了,昨晚上哪发财去了?”

  小六子搓着手干笑,目光在李蝉脸上逡巡。见对方没赶人的意思,才小心翼翼挨着凳子边坐下:“在……在金色年华陪俩外地老月玩了一宿。”他袖口沾着KTV的荧光粉,身上混合着劣质香水与酒精的馊味。

  “蝉二爷,我刚搭上两个扮成南方老板的外地老月。”小六子压低声音,眼角瞟向门口,“先跟着他们吃喝玩乐,装傻充愣,他们已经放松警惕……很快就要拿钱和我讨论合营的事,届时我将计就计……”

  李蝉终于抬眼,黑沉沉的眸子看得小六子一哆嗦。他抬手招来老板娘:“给这位兄弟上碗海鲜粥,多加虾仁。”等粥上桌,才用勺子轻轻点了点碗边:“食不言。”

  这是行里规矩——局交给别人后,不打听,不插手。小六子连忙低头喝粥,烫得直咧嘴也不敢出声。

  店里挂的液晶电视正放早间新闻,小六子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蝉二爷,听说了吗?没眉毛的阿昌到邑城了。”

  宋闲和罗俏同时抬头,李蝉手里的勺子轻轻搅动白粥:“阿昌是谁?”

  “临县有名的惶犯!”小六子来了精神,唾沫星子飞进粥里,“火碱大队出来的狠角色!”见三人面露疑惑,他压低声音解释:“就是那些判二十年往上的重刑犯,在号子里吞火碱保外就医……”

  宋闲突然笑出声:“然后火碱烧坏食管,只能肚皮上开个洞插管子喂饭?”他比划着在自己T恤下摆戳了个洞,我见过一个,夏天掀衣服乘凉,肚皮上挂着个塑料袋接胃里。”

  “闲哥见多识广!”小六子竖起大拇指:“不过阿昌更绝,他吞火碱没保成,硬是蹲满了二十年!”他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极低:“阿昌出来就干收钱办事的活,砍手砍脚都是轻的,听说他还接买命的单子。”

  在江湖上,“惶犯”是种特殊的亡命徒,他们蹲过大牢,身上背过重罪,早已不在乎生死。这种人狠起来连自己都不当人,所以价格也格外昂贵。惶犯不是普通打手,他们是“核武器”,平时不用,用就得见血。养一个惶犯,不是随便给口饭吃就能打发的,他们大多恶习缠身,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除了安家费以外,还要支付大笔生活费,这些开销,不是一般势力能负担的。早些年,养惶犯的主要是那些涉黑的矿老板。矿上争地盘、抢资源,动不动就得见血,惶犯就是他们的“终极威慑”。矿老板有稳定的资金供给,养几个亡命徒,既能镇场子,又能随时解决麻烦,总体来讲经济划算。但雁尾子(骗行)不一样。骗子讲究的是“智取”,不是“力敌”。他们很少需要直接动刀动枪,更多时候是布局、设套、玩心理战。就算真有仇家要解决,也是借刀杀人,或者设局让对方“意外身亡”,而不是直接派杀手上去捅刀子。

  对骗子来说,养惶犯就像养一只老虎 平时用不上,用的时候还得担心它反咬一口。所以,他们更倾向于临时雇佣,如此一来,交易完就两清,惶犯不知道雇主是谁,就算被抓了也供不出背后的人。而且有口碑的惶犯大多按单收费,砍一只手多少钱,要一条命多少钱,明码标价,干净利落。

  李蝉舀了勺粥送入口中,等咽下去才问:“他来邑城做什么?”

  “都传开了,红姐雇的!”小六子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她手下那个小涛黑了钱跑路,红姐要给他‘三刀六洞’!”他边说边用筷子在灌汤包上捅了三个洞,汤汁汩汩往外冒。

  罗俏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李蝉瞥她一眼,转向小六子:“这么机密的事,你从哪打听的?”

  六子突然挺直腰板,疤脸涨得通红:“蝉二爷,我们二十几个兄弟都支持您!”他激动得唾沫横飞,“马邺、红姐、王寸那些人,他们大块吃肉,连一口汤都不愿意分给底下人,哪像您……我们就盼着他们吃瘪,路越走越窄……”

  “闭嘴。”李蝉声音不大,小六子却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晨光透过油乎乎的玻璃窗照进来,李蝉半边脸浸在光里,半边脸藏在阴影中。他慢慢擦着嘴,纸巾在修长的手指间折叠成整齐的方块:“祸从口出,病从口入。”

  小六子额头沁出冷汗,突然抬手自扇耳光:"我嘴贱!该打!”巴掌扇在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过……”李蝉突然笑了,从钱夹抽出十张百元钞推过去,“消息不错。”他起身时,宋闲已经拉开椅子,罗俏则迅速收起李蝉的仿鳄鱼皮手包。

  小六子受宠若惊地捏着钞票,突然压低声音道:“蝉二爷,年轻弟兄们都跟您是一条心,只要挡了您的路,就算是韩笑襄……”

  “啪!”

  一记耳光比话还快。小六子被扇得从凳子上栽下去,右脸迅速肿起五指山。李蝉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冷得像看死人:“再说半个字,把你舌头割下来泡粥里。”

  李蝉整了整衬衫领口,抬脚往外走。宋闲临走踹了小六子一脚:“不长记性的东西。”罗俏落在最后,往桌上放了双倍粥钱。

  门外晨雾未散,李蝉站在“陈记砂锅粥”的灯牌下点烟,火星在雾气中明灭。宋闲凑过来:“蝉哥,阿昌这事……”

  “嗡——”李蝉的手机在兜里振动,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表情分外凝重。

  “喂……什么?我知道了,我马上到。”李蝉挂断电话,手指在挂断键上悬停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他缓缓将手机塞回兜里,喉结上下滚动,下颌线条绷得发硬。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他的右手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表表盘。

  “李哥,怎么了?”罗俏从未见过如此慌乱的李蝉。

  “来不及细说了,你们顾好小涛的事。”李蝉已经攥紧了车钥匙,金属齿深深硌进掌心:“我得去一趟市里,现在就动身。”

  邑城西郊的“极速风暴”网吧开在废弃汽修厂二楼。水泥台阶上黏着陈年口香糖,门帘用褪色的魔兽世界海报糊着,掀开就是扑面而来的烟臭味。三十台大头电脑排成三列,键盘上的油光能照出人脸,最里头用胶合板隔出四个“单间”。

  小涛扔了张五十的纸币给网管,网管眼皮都没抬,甩给他一张磁卡——单间C,紧挨着男厕所。

  隔间里只有一把瘸腿转椅,小涛刚把黑夹克搭在显示器上,就听见厕所传来巴掌声。

  “老子让你买红塔山,你他妈买白沙?”

  “对……对不起铎哥,便利店说红塔山没货……”

  “放屁!当我傻?”

  小涛掀开挂历帘子时,三个染黄毛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个穿校服的。领头那个戴着墨镜,手里甩着把弹簧刀,应该就是铎哥。

  “都滚蛋。”小涛不耐烦地摆摆手。

  “是哪个拉链没拉好,把你露出来了。”铎哥转身的瞬间,小涛的烟灰弹在他鼻尖上。弹簧刀刚亮出来,小涛的膝盖已经顶在他胯下,铎哥一弯腰,两记直拳精准击中他的鼻梁,铎哥眼前一黑,手腕一疼,弹簧刀已被小涛夺走。剩下两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揪着领子摔倒在地上。

  “小屁孩,学什么不好,学人混社会,滚!”小涛松开手,三个混混连滚带爬消失在楼梯口。

  校服少年没走。他盯着小涛后背——灰T恤右肩渗出血渍,在荧光屏蓝光下像泼墨山水。

  “哥,你……”

  小涛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帮我跑一趟药店,买头孢、碘伏、阿莫西林、云南白药,还有绷带,剩下钱买烟。”

  少年攥着钱跑出去时,小涛才注意到他校裤膝盖打着补丁。

  药买回来时带着包红塔山。小涛咬着烟撕开绷带,肩胛骨上的刀伤翻着白肉。手机在兜里震,红姐的短信:“小涛,你在哪儿,我去接你,这里边有诈,你一定要相信我。”

  突然,吧台附近响起叫嚷声:“你们干嘛的啊!”

  小涛抓起夹克就往窗边挪,听见楼梯间铁门被踹开的巨响。

  “东边!”

  两个纹花臂的壮汉打头阵,拎着卷在报纸里的西瓜刀。后面跟着鼻子塞着带血卫生纸的铎哥。最要命的是最后头那个满头白发的瘦子,反握三棱刺,外面用外衣裹好,眼眶上没有眉毛,他死死盯着小涛的背影,脚步越来越快。

  小涛撞开窗户时,消防斧劈在窗框上,木屑飞溅。二楼雨棚锈得发酥,落地时左肩伤口又撕开两寸。巷子尽头停着辆没锁的嘉陵摩托,钥匙还插着,追兵翻窗的动静惊动了看门的老头。老头刚举起手电筒,就被人推到在地,惨叫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嘉陵摩托七拐八拐钻进城中村。晾衣绳上的裤腿扫过小涛的光头,湿漉漉的像死人手掌。

  摩托引擎的嘶吼撕裂了城中村的夜色。小涛弓着背趴在嘉陵摩托上,左肩的伤口随着每次颠簸渗出温热的血,顺着胳膊流到车把上,黏腻得几乎握不住。后视镜里,两道车灯像野兽的眼睛越追越近。小涛猛拧油门,摩托蹿过晾满衣物的窄巷。一条花裤衩拍在他脸上,带着潮湿的霉味。转角处突然闪出个人影,小涛来不及刹车,车头猛地一偏,金属撞击的巨响震得耳膜生疼。小涛连人带车摔出去三米远,后背重重砸在堆满泡沫箱的墙角。眩晕中他看见自己的摩托横躺在污水里,前轮还在空转。追来的那辆黑色踏板摩托也歪在路边,骑手正挣扎着爬起来,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刀。

  头盔!小涛摸到滚落在身边的头盔,在对方扑来之前抡圆了砸过去。“砰”的一声闷响,塑料外壳裂开蛛网状的纹路。那花臂壮汉晃了晃,额角裂开一道口子,血立刻糊住了半边脸。

  “老猫!”巷子另一端传来喊声。小涛心头一凛,是那个拿三棱刺的瘦子。他啐出一口血沫,抓起地上的碎砖块朝受伤壮汉又补了一下,转身钻进两栋自建房之间的缝隙。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灌满巷道。小涛拖着发软的右腿狂奔,耳边是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前方隐约透出路灯的昏黄,可就在距离出口还有五六米时,一堵三米高的砖墙突兀地截断了去路。

  “倒霉到家了!”小涛喘着粗气回头,巷口已经晃动手电筒的光柱。他踹翻锈迹斑斑的垃圾桶,踩着翻倒的桶身往墙上蹿。右手指尖刚够到墙头,左腿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啊!”小涛差点松手。低头看见那个没眉毛的瘦子正收回三棱刺,刀刃上沾着新鲜的血。墙头碎玻璃扎进掌心,小涛咬牙翻过去,重重摔在墙另一侧的荒草地上。

  这是一片待拆迁的野地,杂草丛里散落着建筑垃圾。小涛一瘸一拐地往前跑,身后传来翻墙落地的声响。右腿裤管已经浸透,每跑一步都在草地上留下暗红痕迹。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漆皮斑驳的老夏利沿着土路缓缓驶来,车窗摇下,露出宋闲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今天穿了件骚包的紫色衬衫,领口别着副墨镜,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捏着根点燃的香烟。

  “乡党,好久不见,最近在哪里发财呀?”宋闲吐了个烟圈,车速保持与小涛奔跑同步。小涛肺里火烧般疼,右腿伤口钻心地疼。

  “是你?在火车上……你骗得我……好苦……”小涛喘得说不成句,眼角瞥见追兵已经绕过土坡。

  宋闲吹着口哨,食指有节奏地敲打方向盘:“不打不相识嘛。”他突然加速开到前面,又猛地刹车倒回来:“叫声哥,我让你上车。”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小涛扑到副驾驶门边用力一拉——门纹丝不动,宋闲给车门上了锁。宋闲哈哈大笑,小涛涨红了脸,转身继续拖着伤腿往前跑,血滴在黄土路上连成断续的线。

  “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宋闲慢悠悠地跟上来,车载收音机里放着《今夜你会不会来》,宋闲跟着哼唱,嗓音极为难听:“叫一声哥又不能掉一块肉,可你要是挨上一刀,准掉一块肉。”

  三棱刺破空的尖啸几乎擦着后颈掠过。小涛猛地低头,看见瘦子狰狞的脸出现在后视镜里。

  “哥!帮帮忙!”小涛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指甲掐进掌心。

  宋闲笑容绽放:“好弟弟。”他解开车门锁的瞬间,小涛拉开车门像条脱水的鱼般滚进车厢。三棱刺“哆”地扎在车门框上,擦着小涛的耳廓划过。老夏利发出垂死般的轰鸣,排气管喷出黑烟蹿了出去。后窗玻璃突然炸裂,小涛缩头躲过飞溅的碎玻璃,看见后视镜里瘦子又抓起一块砖头,一辆摩托车追来,瘦子跨上后排,指了指老夏利。

  “红姐这次下血本啊,连‘没眉毛的阿昌’都雇来了。”宋闲单手打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座位底下摸出个铁盒扔给小涛,“止血粉,云南买的上等货。”

  小涛撕开裤管,伤口皮肉外翻,隐约能看到白骨。他哆嗦着把褐色药粉倒上去,疼得眼前发黑。后视镜里,那辆黑色摩托又追了上来,车灯在颠簸中上下跳动。

  “系好安全带。”宋闲突然说,同时猛打方向盘。老夏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漂移拐进岔路。小涛撞在车门上,瞥见仪表盘指针已经甩到140的位置。前方出现铁路道口的警示灯,栏杆正在缓缓落下。老夏利引擎盖里冒出白烟,却以更快的速度冲向横杆,整辆车腾空而起,擦着正在闭合的栏杆飞跃而过。列车刺耳的汽笛声在身后响起,追兵被呼啸而过的货运列车拦在了另一边。

  

  与此同时,李蝉正撑着一把伞站在公园的大雨之中,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周遭空无一人,一片昏暗。

  路小晨失踪了。

  10个小时前,路小晨的妈妈接到了他,带他到公园里的游乐场散散心。路小晨被马戏帐篷吸引,路小晨妈妈买了票,带他进场看马戏。

  巨型帐篷像朵发光的蘑菇绽放在夜色里,十二盏探照灯将穹顶照得通明。帐篷入口处,爆米花的焦糖香与动物皮毛的腥臊味交织成奇异的风暴,穿荧光背心的检票员被汹涌人潮推得踉跄,孩子们骑在父亲肩头挥舞发光手环,把雨后的潮湿空气切割成碎片化的虹光。

  帐篷内骤然陷入黑暗,人群爆发的惊呼尚未落地,聚光灯如银色瀑布倾泻而下。空中飞人兄妹在三十米高空松开保险绳,金红绸缎裹着他们俯冲而下,观众席爆发的尖叫几乎掀翻帐篷顶——却在离地面三寸处戛然而止。妹妹的足尖轻点哥哥掌心,借力腾空翻转七周半,发间金粉簌簌飘落,宛如神女撒下星辰。

  小丑踩着独轮车冲进观众席,车轮碾过前排女人的珍珠手包,吓得她怀里的博美犬炸起绒毛。他变魔术般从蓬松的彩虹假发里掏出生鹌鹑蛋,手腕一抖竟孵出扑棱棱的白鸽。

  斑驳的铜锣“咣”地炸响,铁笼闸门应声而开。穿燕尾服的卷尾猴骑在棕熊脖颈上,前爪攥着条红绸带权当缰绳,后爪还不忘夹住个啃了一半的水蜜桃。棕熊两脚直立晃进场子时,肚皮上缀满亮片的围裙簌簌抖动,活像座移动的圣诞树。猴子突然揪住熊耳来了个蹬里藏身,从熊肚子底下翻到后背,顺爪掀翻了驯兽师的金边礼帽。观众哄笑声中,棕熊竟人立着扭起秧歌,肥厚熊掌拍出噼里啪啦的节奏。猴子趁机窜上高空秋千,尾巴卷住横杆来了个倒挂金钩,把礼帽扣在熊脑袋上——帽檐恰好遮住熊眼,这憨货顿时像醉酒的水手般东倒西歪,一屁股坐塌了道具木箱,炸出漫天彩色纸屑。

  小孩子们追着彩色纸屑乱跑。人潮如涨潮般涌动,斜后方穿卡通T恤的胖男人正高举着草莓甜筒给女儿拍照,手肘随着转身的惯性重重撞上路小晨妈妈的锁骨。粉红色的冰淇淋精准地戳在她的白T恤,冰凉的触感顺着胸口滑向腰际,融化的糖浆渗进真丝面料,晕染出巴掌大的浅红污渍。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人几乎要把腰弯成九十度,额头沁出的汗珠砸在路小晨的球鞋上:“大姐对不住啊!我家丫头非要举高高看小丑……”黏腻的奶油正顺着裙褶往下淌,路小晨妈妈勉强挤出的笑容僵在嘴角。男人掏出手帕要帮忙擦拭,路小晨妈妈后退半步,奶茶却顺着裙摆渗进高跟鞋里。戴鸭舌帽的女清洁工适时出现,递上一包湿巾:“东边小路绕到后面,有员工专用卫生间,人少。”

  “谢谢。”路小晨的妈妈向工作人员点头致谢,领着路小晨向她手指的方向走去。

  员工卫生间藏在马戏团帐篷后方的树影里,绕过马戏团道具堆叠的阴影,锈蚀的箭头指示牌歪斜地指向一条青苔丛生的小径。石板缝里滋生的野草足有半人高,叶片上凝结着未蒸发的雨水,在暮色中泛着油绿的光。树荫深处的卫生间,飘着淡淡的柠檬香氛味,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消毒水气息。

  “小晨,你也去上个厕所,然后在门口等一下妈妈。”

  “好。”

  “不要乱跑。”路小晨的妈妈交待一句后,走进了女卫生间。

  “哗哗——”女卫生间的水龙头被打开,水流声传了出来。

  五分钟后,路小晨的妈妈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镜子里的她胸口还残留着淡淡的粉色印子,湿巾擦过的地方微微发皱。她推门走出女卫生间,喊了一声:“小晨?”

  没有回应。

  空荡荡的卫生间外,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的心跳突然加快,目光扫过四周——长椅上没有路小晨的身影。

  “小晨?”她的声音拔高,带着一丝颤抖。

  她快步走到男卫生间门口,敲了敲门:“有人吗?”

  无人应答。

  她推开男卫生间的门,拉开每一个隔间,里面空无一人,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湿巾包装,塑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小晨!小晨!”她冲回马戏帐篷,挤过人群,目光在每一个孩子脸上扫过。舞台上,小丑正骑着独轮车抛接彩球,观众席爆发出一阵笑声。

  “小晨!路小晨!”她的声音淹没在喧嚣里。

  她抓住一个穿蓝制服的保安:“我儿子不见了!就在员工卫生间那边!我手机里有他的照片……”

  “员工卫生间?没有员工卫生间。”

  “帐篷后面那个……”

  “那个卫生间准备拆除盖个旋转木马,很久没人用了……立着暂停使用的牌子呢!”

  “就在那!没有牌子!”

  保安皱眉,拿起对讲机:“所有出口注意,有个小男孩走失,穿蓝色T恤,背奥特曼书包……”

  广播响起,人群骚动,有人抱怨,有人帮忙张望。路小晨的妈妈像疯了一样,在帐篷里来回穿梭,掀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

  十分钟后,保安摇头:“出入口都封锁了,没人看到您说的孩子。”

  她的手开始发抖,警察很快赶到,第一时间调取监控,可马戏团人流量太大,监控死角太多,路小晨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路小晨的妈妈坐在警车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突然想起那个递湿巾的女清洁工——可警察问了一圈,没人记得有这么个人。

  “我们会继续搜索。”警察安慰她,可语气里的不确定让她胃部绞痛,她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拨打的电话。

  “咔嚓——”一道闪电划过,映出李蝉的身影,暴雨如注,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李蝉翻过公园锈蚀的铁栅栏,落地时溅起一片泥水。他收起伞,雨水立刻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脖颈处汇成冰凉的水线。

  公园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马戏帐篷的轮廓在闪电中忽隐忽现。李蝉没有开手电,他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像夜行的猫一样,贴着墙根无声移动。

  “如果我是路小晨……”他站在卫生间外,目光扫过那条青苔丛生的小径。

  推开卫生间的门,潮湿的霉味混着残留的柠檬香氛扑面而来。李蝉的指尖轻轻划过洗手台,触感冰凉干燥,说明近期没人用过。他走向隔间,一扇一扇推开。第一间,马桶盖上有薄灰,水箱里的水微微泛黄,显然很久没人使用。第二间,门锁坏了,只能虚掩着,地上有几滴干涸的水渍,像是鞋底带进来的雨水。第三间,门把手上挂着“故障维修”的牌子,可李蝉轻轻一推,门开了。李蝉蹲下身,盯着马桶盖。

  “新鲜的脚印。”李蝉喃喃自语。

  马桶水箱里没水,说明这个隔间很久没人正常使用过。但马桶盖上却有一道清晰的鞋印——鞋底纹路清晰,边缘没有积灰,显然是刚踩上去不久。他伸手摸了摸,鞋印上还残留着一点彩色纸屑,和马戏团撒的彩纸一模一样。

  “有人站在这里……等路小晨,这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角落的大垃圾桶盖得严严实实,李蝉掀开时,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冲了出来。

  是乙醚!

  垃圾桶底部躺着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边缘还沾着一点黏腻的糖渍,是小孩子最爱吃的那种棒棒糖的残渣。

  李蝉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没带走路小晨,而是和孩子一起藏进了垃圾桶,路小晨的妈妈在男卫生间转了一圈,扑了个空,慌了神的她跑去马戏帐篷寻找,这个男人不慌不忙地将路小晨抱在肩膀上,趁着公园还未封锁,施施然地离开,就想一个扛着熟睡孩子的父亲那样。”

  李蝉沉思片刻,又进入女卫生间,推开了每一个隔间,第三个隔间的马桶盖上,他发现了清晰的运动鞋印,大概42码,前掌纹路深刻,后跟处有独特的波浪形磨损。

  这是一个男人,且极有可能是一个强壮的男人。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绑架,而是精心设计的双重陷阱。

  如果路小晨去了男卫生间,隔间里的埋伏者会用乙醚手帕解决这个落单的孩子。如果路小晨没有进入男卫生间,而是在女卫生间外等妈妈,女卫生间的埋伏者就会控制住母亲,然后带走路小晨。

  “团伙作案。”他喃喃自语。

  突然,卫生间门外传来脚步声。李蝉的后背紧贴着隔间冰凉的瓷砖,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渍。卫生间的排风扇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混着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像钝刀在神经上反复磨蹭。

  “咔……咔……”

  女士皮鞋的脆响带着犹豫的停顿,鞋跟时不时在湿滑的瓷砖上打滑。

  “咔……咔……”登山靴的脚步声沉重有力,每一步都碾得地面积水飞溅。

  手电筒的光柱突然刺破门缝,在磨砂玻璃上炸开刺目的光斑,他能清晰看到光柱里飞舞的尘埃。李蝉的瞳孔骤缩,屏住呼吸将身体蜷得更紧,指尖无意识抠进掌心。

  “嗡——”手机在裤袋里突然震动,短信提示音在死寂中炸响。

  “李哥,我逮住小涛了。”宋闲发来短信。

  下一秒,登山靴踹门的巨响几乎震碎耳膜。李蝉在门板炸裂的瞬间滚下马桶,后脑擦着拳风掠过。男人的拳头砸在瓷砖上,蛛网状的裂痕从撞击点瞬间蔓延到天花板。

  手电筒光束乱晃,一个女声大喊:“别动!警察!”

  此时围堵李蝉的一男一女,正是余杭和花妮。他们接到路小晨妈妈的电话,第一时间也从邑城赶来,在面见路小晨妈妈了解事情经过后,迅速赶到公园勘察。

  李蝉眯眼偏头的刹那,余杭的第二拳已到面门。他屈肘格挡,小臂传来的剧痛像被铁锤砸中。余杭的右拳再次砸来,李蝉侧头闪避,拳锋擦过耳廓,轰在身后的瓷砖上,又一块墙砖碎裂。李蝉趁机矮身,一记低扫腿扫向余杭的支撑腿。

  “砰!”李蝉虽然扫中,但余杭的登山靴纹丝不动,反而顺势一记下劈腿砸向李蝉肩膀。李蝉侧身躲开,马桶被余杭一脚踹碎。李蝉撞向余杭肋下,给自己挤出空挡,钻出隔间,花妮趁机从侧面扑上来,死死抱住李蝉的左臂,试图将他按倒。李蝉右肘猛击她肋下,花妮闷哼一声,却死不松手,指甲几乎抠进他的皮肉。

  “花妮让开!” 余杭低吼,一记摆拳砸向李蝉太阳穴,李蝉猛地低头,拳头擦着他的发梢掠过。

  别逼我打女人。”李蝉抓住机会,右手成爪,猛地扣住花妮的手腕,拇指死死压住她的尺神经。花妮手臂一麻,赶紧反扣李蝉的手肘,形成过肩摔的起势,李蝉反应极快,赶紧用膝盖顶住花妮的膝盖窝,双手抱住她的腰,将她扔向余杭,随后快步向外逃窜。

  “哪儿跑!”余杭脱下雨衣一甩,缠住李蝉小腿,向后猛拉,李蝉一个趔趄的工夫,余杭已经揪住他的后脖领子,将他按在洗手池上,李蝉刚抬起头,余杭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他的后脑勺向台面撞去。

  “当——”不锈钢台面被砸得凹陷,李蝉闷哼一声,却立刻弹起,一记头槌撞向余杭下巴。

  “咔嚓!”

  余杭的下巴被撞得脱臼,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硬生生用右手托住下巴,猛地一推。

  “咔!”

  关节复位,余杭吐出一口血沫,眼中凶光暴涨。

  “出去,堵上门!”余杭低吼。

  “你小心点。”花妮跑向女卫生间大门,拉上门栓,在外面抱住门把手,用肩膀抵住门板。

  李蝉被逼到洗手台角落,余杭像堵移动的铁墙压过来,双臂肌肉把黑色夹克撑得紧绷:“孩子呢?!”

  “咱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我可以解释。”李蝉擦了擦鼻血。

  “抱头蹲下。”余杭一声冷喝。

  “我还有事,急着走。”李蝉满脸苦笑。

  “那可不行。”余杭的拳头再次袭来,李蝉不再硬接,而是侧身让过,右手扣住余杭的手腕,左腿猛地别住他的支撑腿,两人同时摔在地上,李蝉翻身骑在余杭身上,右拳猛砸他的面门。

  咚!咚!咚!

  三拳下去,余杭的鼻梁断裂,鲜血喷涌,但他竟狞笑着抓住李蝉的衣领,猛地一掀,李蝉被砸进隔间门板,腐朽的木板瞬间爆裂,李蝉随手乱抓,他顾不上脏净,抓起一只马桶搋子乱捅,余杭向后一躲,李蝉板住隔板上沿,一个引体向上,翻到隔壁,冲到女卫生间门前,一脚踹倒门板,门板倒下将顶门的花妮压在门下。

  “对不住了,姑娘!”李蝉大踏步跳过门板,刚冲到户外,脑后已经挨了一滚,李蝉捂着头滚落在泥水中,他回头看去,花妮正舞动着拖布杆冲来,劈头盖脸砸向李蝉。李蝉抬手格挡,拖布杆断裂,但他的小臂也被震得发麻。花妮手中剩下的半截拖布杆在暴雨中划出一道水痕,狠狠劈向李蝉的面门。李蝉侧头闪避,拖布杆擦着耳廓砸在肩胛骨上,发出“啪”的脆响。断裂的木刺扎进皮肉,血珠立刻渗进湿透的衬衫。

  “啊!”李蝉痛得龇牙咧嘴,右臂肌肉本能地痉挛。花妮趁机抡圆了第二棍,这次瞄准的是他的膝盖。李蝉踉跄后退,泥水灌进皮鞋,致使动作慢了半拍。

  “咔嚓!”

  拖布杆结结实实砸在大腿上,李蝉单膝跪地,眼前一阵发黑。花妮双手握住断裂的拖布杆,像持剑般朝他心口捅来。李蝉猛地抓住杆头,掌心被木刺扎得鲜血淋漓,却死死攥住不放。

  两人在泥地里角力,花妮的脸涨得通红,鼻尖上挂着雨珠。李蝉一拧手腕,花妮拖布杆脱手,李蝉一脚刚将她踹开。下一秒,她整个人扑了上来,十指如钩,直接抓向李蝉的眼睛!

  李蝉偏头躲闪,指甲在他左颊犁出四道血痕。温热的液体混着雨水流进领口,他闻到自己血锈味。花妮的膝盖顶住他的腹部,指甲又奔着脖颈动脉而来。李蝉抓住她的手腕一拧,听到关节“咔”的轻响。

  “啊!”花妮痛呼,却像发狂的野猫般低头就咬。

  “疯婆娘!”李蝉痛极,右腿猛地弓起,膝盖顶向她尾椎。花妮吃痛蜷身,终于松口。李蝉趁机翻身将她压在泥水里,单手扼住她咽喉:“再动真掐死你!”

  花妮的瞳孔在雨幕中收缩,李蝉后颈汗毛倒竖,下意识翻滚躲避。余杭的登山靴擦着他耳畔掠过,将积水踢起一米多高的泥浪。花妮趁机滚到一旁,吐掉嘴里的血水,右手摸到半块碎砖就朝李蝉面门掷来。

  砖块在雨中划出抛物线,李蝉偏头躲过,转身冲向围墙。身后传来花妮带着哭腔的嘶喊:“别跑!”紧接着是重物破空的呼啸。他本能地抱头,后心还是被砖头砸中,肺里的空气被暴力挤压出去。余杭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李蝉强忍剧痛跃起,抓住围墙边缘的钢筋。手指打滑的瞬间,他听到花妮在雨中崩溃的尖叫:“孩子在哪?”

  声音撕心裂肺,混着雨声在夜色中回荡。

  李蝉翻过墙头,重重摔在墙外的泥泞里。肋骨传来尖锐的刺痛,可能是刚才那一砖砸断了骨头。他咬着牙爬起来,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黑暗中的小巷像迷宫般交错延伸。李蝉拖着伤腿往前跑,耳边除了自己的喘息声,还有远处摩托车的引擎轰鸣,那声音忽远忽近,对方没开车灯,完全融入了夜色。

  “真棘手。”李蝉拐进一条堆满垃圾的死胡同,后背紧贴着潮湿的砖墙。摩托车的声响在巷口徘徊,车手似乎在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追。李蝉屏住呼吸,感觉到肋骨处的疼痛随着心跳一阵阵加剧。引擎声渐渐远去。他等了十秒,确认追兵离开后,才蹒跚着走出胡同。穿过两条街后,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路灯早就坏了,只有远处便利店的霓虹灯牌在雨中晕开一片模糊的红色。

  就是这时,他听到了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李蝉猛地回头,只见一道黑影从侧面撞来。他本能地向后跳,但受伤的身体反应慢了半拍。

  “砰!”

  摩托车前轮狠狠撞上他的后腰,李蝉整个人飞出去两米远,后脑勺重重磕在路沿上。眼前炸开一片金星,他模糊看到摩托车歪倒在路边,一个身影正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

  “你是……是……谁?”

  “邑城县火车站站前派出所副所长范英俊!”

  雨水顺着范英俊油光发亮的脑门往下淌,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捋那几缕精心打理的发型,湿漉漉的头发却像海藻般黏在头皮上。他懊恼地啐了一口,单腿蹦跳着靠近李蝉,那条打着石膏的右腿悬在半空晃悠,活像只瘸腿的鹳鸟。他身上套着件发黄的透明雨衣,明显是超市最便宜的那种。雨衣下摆露出皱巴巴的polo衫,领口已经被洗得变形,隐约能看到“邑城钓鱼协会”的模糊字样。

  “腿不好,还骑摩托?”李蝉在失去意识前,发出了随后一声苦笑。

继续阅读:第二十一章:五更天图穷匕见 三寸舌颠倒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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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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