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街侧巷口有古亭,青砖黛瓦,旁列两槐木长凳。一日,有狡棍踞坐亭中,窥见布客负囊而来,观其形貌知为外乡商贾,遂扬声呼曰:“购布!”客喜而入。棍佯作拣选,取六匹上品在手,诡言:“须择其三,暂携入内比量。”言罢径入深巷,穿曲径自后街遁去。客坐候亭中,久不见归,乃循迹而寻。及至巷尾,但见荒径通衢,杳无人迹,始知中计。询诸路人,皆摇首漠然。客顿足捶胸,惟余怒骂而去。
——古传骗术·哄买局
沈典是团伙里最年轻的“青手”,专干种灵芝(将普通药物包装成仙丹妙药的骗术,如钙片磨成粉,谎称特效药),每次假扮“吃了药有疗效的病人子女,前来复购”。上个月在人民广场“干活”时说错了台词,自报姓名叫“汪鑫”,讲到自己爸爸时,胡乱起了个名字叫“袁建设”,当时就被耳尖的大爷大妈听出来了,沈典也是没有经验,立时汗如雨下,撒腿就跑,当场就被几个路过的壮汉按住了。他这一跑不要紧,把同伙差点坑进去,要不是大家跑得都不慢,就被揪住一锅端了。沈典被判了六个月,出来时发现老婆带着孩子跑回乡下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搬空。同伙恼恨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人伸出援手。
李蝉在旧货市场找到他时,沈典正在卖自己最后一件毛呢外套,沈典想跑,却被李蝉拦住。
“你叫沈典?”
“我知道你是干嘛的,你肯定是行里的人,打我从窑里(监狱)出来,都挨了好几顿打了,不差你这一顿。”沈典双手抱头,躺在地上。
“明天去把老婆孩子接回来,以后跟着我,我叫李蝉。”
沈典捧着李蝉递给他的一沓钞票,涕泪横流:“我这辈子……”
“鼻涕别甩我身上。”李蝉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开。
小六子是专门造假的技术人才,擅长翻钢(金银器)描金(书画),但赌瘾难戒,王寸不让他赌,他便偷偷去邻县赌,结果欠了三十万“砍头贷”,被扣在了赌场。他重病的母亲听说后,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进了ICU,王寸不管不顾,放出话来“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大慈悲不救命绝的人”。多亏了李蝉带着现金赶去赌场,放贷的混子还在嘲笑:“这种废物你们也要?”
“他老娘还在医院等着他。”李蝉数好了钱,扔到桌上,将小六子带去医院,陪着他在病房外待了一个晚上。
“蝉二爷,小六子这条命是你的了。”小六子抓起李蝉的手。
“你是做老月的,应该知道十赌九诈,为什么还要赌?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能诈过对方,对不对?”
“我……”
“咱俩赌一局,赢了我再给你三十万,输了我要你一根小拇指,敢不敢?”
“小拇指?”
“左右随你挑。”
“蝉二爷……”小六子刚要求饶,宋闲已经按住他的脖子,拔出腰间的蝴蝶刀,钉在小六眼前的桌面上。
“你做庄,你发牌,一人一张比大小。”李蝉示意宋闲松开手。
听到李蝉的玩儿法,小六子眼前一亮,他思忖片刻,从怀里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用我的牌,可以吗?”
小六子是造假的高手,这副牌必然有猫腻,但李蝉面色平静如常:“可以,发牌。”
“哗啦——”小六子抽出纸牌,在眼花缭乱地洗牌后,他将面上的两张牌分别发给李蝉和自己,他清楚地知道,李蝉手中是一张10,自己手中是一张K。
“开牌吧。”李蝉将手中的纸牌扔在桌上,小六子也将自己的牌放在桌上,李蝉一掌拍向桌面,两张纸牌瞬间翻转。
小六子是一张3,李蝉是一张4。
“这……”小六子脑袋里“嗡”地一身响。
宋闲按住他的左手,轻轻吹了吹蝴蝶刀的刀锋。
“蝉二爷……饶我……饶我一次!”
“记住,你欠我一根小拇指。”宋闲将两张纸牌叠起来,塞进小六子的嘴巴里。
瘫子张是团伙最老的“托儿”,去年在酒局上中风,半边身子不能动。按照规矩,这种“废人”每个月给两千块打发。李蝉亲自去他家,看见发霉的泡面盒堆在床头。
“搬去疗养院吧,钱我来出。”
瘫子张的独眼里混着泪:“二爷,我已经废了……”
“我得拿你打个样儿,咱们雁尾子(骗子团伙)不干卸磨杀驴的勾当,只要你为雁尾子出过力,雁尾子为你生养死葬。”李蝉放下一张存折转身离去。
蝉二爷为人和气,和很多年轻人聊得来,哪怕是对待小草鞋(最底层的骗子),也从不颐指气使,遇上吃不上饭的,还常常接济。
一日午后,李蝉和小六子等一众小草鞋在烧烤店撸串。
李蝉坐在茶楼靠窗的位置,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蹲在街边简易小桌涮毛肚的小年轻身上。那是几个刚入行的“小草鞋”,衣服皱巴巴的,鞋底都快磨穿了。
“二爷,您看什么呢?”小六子端着酒杯过来,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瞅。
“那几个是谁带的?怎么不叫进屋里。”
“是我带的,刚入行,哪配和您同桌。要不是您赏脸,我也没机会和您喝酒……”沈典酒精上头,老脸一红。
李蝉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在想,咱们这行当,是不是该变一变了。”
如今的邑城骗行,等级森严得像座金字塔。顶层是大先生,他坐在茶楼里喝着几千块一两的龙井,动动嘴皮子就能分走局里七成利润。中层是像马邺、王寸、红姐这样的“嫡传弟子”,负责统筹安排,虽然也要出力,但风险小得多,分个两三成不成问题。底层就是那些小草鞋,盯梢的、搭讪的、跑腿的、背锅的,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最后却连口汤都喝不上。
“这不合理。”李蝉抿了口茶,眼神渐冷。
小草鞋们往往是一线接触目标的“炮灰”。比如盯梢,一跟就是几天几夜,吃不好睡不好,稍有不慎就会被目标察觉,轻则挨揍,重则进局子。可最后分钱时,他们可能连一成都拿不到。上头怕小草鞋们抢生意,严禁他们自己扎局。就算偶尔被允许做个“小局”,利润也要上交大半,剩下的连本钱都未必够。一旦局出了问题,最先被牺牲的永远是小草鞋。
李蝉放下茶杯,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咱们这行,也该讲点科学管理了。首先,按劳分配,多劳多得,谁承担的风险大,谁就拿大头,比如盯梢的、直接接触目标的,分成比例要提高;其次,要按技术含量定价,会千术的、能演戏的、懂造假的,按本事拿钱,不能一概而论;最后,要保障基本收益,哪怕是小草鞋,只要参与了局,就得有保底分成,不能让人白干。在此基础上,在报备的前提下,要允许小草鞋独立做局,独立做局的,第一年上交五成,第二年三成,第三年一成,鼓励成长。同时,每单抽5%作为基金,谁出事就用这笔钱捞人、打点关系,不能一出事就搞什么丢卒保帅。 ”
沈典手里的酒杯“啪嗒”一声掉在桌上,辛辣的酒液顺着桌沿滴到他磨破边的皮鞋上。这个在道上混了五年的老油条,此刻手指竟止不住地发抖。
“二……二爷……”他嗓子眼里像塞了团棉花,突然转身冲着门外吼:“狗日的都给我滚进来!”那几个蹲在路边涮毛肚的年轻人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窜进屋里。
小六子正往嘴里塞的羊肉串“吧唧”掉进辣椒面里。他胡乱抹了把油嘴,突然抡起酒瓶砸在自己脑门上,玻璃碴混着血沫子溅了满桌。“二爷!我小六子往后这条命……谁敢挡二爷的路,小六子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话没说完就被沈典踹了个跟头:“轮得到你表忠心?”转头自己却“咣当”跪下了,膝盖把地上的花生壳碾得咯吱响。
“你们总是这么混日子,等着一口嗟来之食是行不通的。我是扎局的老月,不是消灾的菩萨,让你们这么吃下去,我这点积蓄很快也会水尽山穷……既然出来混江湖,求人不如靠自己,你们还得自立自强。”
沈典、小六子等人面目羞红,低头嗫嚅:“到邑城三年多了,像我们这种地位卑微的小草鞋……根本找不到局眼(诈骗的目标和时机),有油水的项目都被上面人把持着,连一点风儿都不漏。”
“人性本贪,这很正常……我给你们指条路吧,有一个局眼,我已经趟好了,你们去扎,我不抽成。”李蝉轻轻点点桌面,小六子马上上前倒酒。
“这怎么好……”
“我有的是手段,不愁无局可扎。告诉下面人,跟我做事,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
“那是……那是……”
“我李蝉不会亏了弟兄们,但我这么做,毕竟坏了规矩。万一有人拿这事揪住不放,要泼我的脏水,打我的闷棍……”
“兄弟们便和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小六子将胸口拍得当当响。
“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与你说说局眼。”
“先谢过二爷了。”沈典在一旁不断拱手。
“现如今,邑城县的拆迁如火如荼,好多外地的老月踩过界,到邑城扎局,这种做法虽然不容于行规,但在利益诱惑下,光靠堵是堵不住的。鉴于没有大规模成组织地到咱们这里起冲突,都是零零碎碎,小打小闹,所以大先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惹出大乱子,就且由他们去。这些老月(骗子)在邑城人生地不熟,全靠本地的混子、老荣等人给他们提供消息,外地老月们利用自己的生面孔扎了一些小局,不甚高明,漏洞百出。”
“求二爷给小的们,详细说说……”
李蝉指尖蘸着酒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画了个三角形,酒渍在木纹里洇出三道痕迹,“外地来的老月(骗子)分三拨到达,第一拨扮成投资商,在茶楼酒肆放风说要建什么食品加工厂、酒厂、电子元器件厂。”
李蝉手指突然戳向小六子眉心:“上周工业路那家新开的粤菜馆,包厢里坐着的就是这伙人。他们高谈阔论,四处招摇,散播出将某一片老居民区划入厂址的消息。待消息发酵后,再排出第二拨人,他专找待拆迁区的居民,以合作套取拆迁款为名,哄着他们合作经营空壳货站、维修厂、旅行社。知道为什么选货站维修场吗?因为按照新下发的相关拆迁补偿文件,商业用地比住宅多赔三成。这群老月(骗子)用一份现金入股,办好真的合作经营手续,拿手续去套高利贷。没明白过来的放贷公司还傻傻等着拆迁赚大钱,等明白过来的放贷公司找人追回钱款的时候,这群外地老月(骗子)早就跑没影了。”
沈典突然倒吸凉气:“难怪东郊突然冒出那么多旅行社!”
“你们要当黄雀。”李蝉抽出根筷子插进花生壳堆,“将计就计,去这些外地老月(骗子)目标棚户区里找荒房危房无主房,假扮拆迁户,一边跟着这些外地老月白吃白喝,一边套取第二拨人与你们合作经营的钱。
沈典眼睛发亮:“他们要验房产手续可咋办?”
李蝉弹飞一粒辣椒籽:“小六子有造假的手艺,你都忘了?”
“对啊!”沈典抚掌大笑。
“只不过,你们要小心着点儿。”李蝉将一张停车收据拍在桌面上,指甲划过上面一个潦草签名——陶显锋。
“蝉二爷,这人是……”
“当心这个人,他是邑城本地一个私家侦探,之前帮一些矿老板、工程老板、社会人物处理过很多情情爱爱的烂摊子,在本地有些社会面子,他和个别外地老月(骗子)联手,充当保人的角色,本地人不敢和陌生人合作的时候,他就扯虎皮做大旗地出现,谎称这些外地老月(骗子)是邑城哪个工程老板的亲戚、同学、朋友,他愿意当这个保人。以此打消本地人的顾虑。这是他的签字,如果你们看到哪个合同上保人是他的签字,要千万小心,此人是个本地通,当心你们的身份露馅。”
“他就不怕那些老月(骗子)跑了之后,本地这些放贷的狠人找他算账吗?”小六子不解。
“估计早就想好了退路,八成是卷够了钱,也要跑路。”沈典猜测道。
“然也。”李蝉幽幽一笑。
三天后 城中村出租屋。
破风扇吱呀转着,二十多个小草鞋挤在八平米的房间里。穿校服的阿亮正站在床上,声情并茂地复述那番话,说到“保底分成”时突然卡壳。底下立刻有人接茬:“就像工地日结!”话音未落,马上有人骂道:“你懂个屁,蝉二爷说的是要给咱们一份保障。”
一周后,地下赌场后巷。
“听说了吗?”纹身男子给同伴点烟,“蝉二爷那边新立的规矩……”话没说完就被捂住嘴。
“嘘!别乱说,蝉二爷刚来邑城,怎么能叫立规矩呢,万一传到王寸耳朵里……”
“我才不认什么王寸,只有跟着蝉二爷,咱们才能出头,谁敢挡蝉二爷的路,就是砸我的饭碗。”
“别说出来啊,小心隔墙有耳。”两人警惕地环顾四周。
雨后的街道上,水洼映着夕阳,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李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一把出鞘的刀。李蝉笑而不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杯底沉着十几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各小草鞋的名字和鲜红的指印。按着江湖惯例,李蝉已经有了另立一本《投名册》的资格。
青纱灯笼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曳,韩笑襄手持紫砂壶,琥珀色的茶汤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茶香氤氲中,他抬眼望向李蝉:“半月来,你青子(铜钱,代指财物)散得干干净净,施恩布德之事,老夫都听说了,你想自己在本地拉起一票人马,这无可厚非,但草鞋众人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多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施之以恩、诱之以利,不如临之以威,无非是些‘一次性’用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后扔掉便罢了。”
李蝉垂首:“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李蝉昔年也是草鞋出身,既然我能收之,便能教之、用之。”
“若是别人说这话,我只当胡吹大气,但此话从你口中说出,我便信了五成。”韩笑襄轻抚茶盏。
窗外竹影婆娑,李蝉斟酌道:“李蝉初入邑城,如履薄冰。从前与宋闲、罗俏做些小局尚可,如今身居数十人的团队,虽想再立新功,却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
韩笑襄打断他,“你师承已足,在扎局上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
“经验,我缺少组织数十人在本地扎大局的经验。”李蝉目光灼灼,“李蝉想请教大先生,如何结合本地实情,统筹这么多人,确保大局运转流畅。”
“随我来。”韩笑襄带李蝉走进书房,从黄花梨匣中取出一叠泛黄纸页。纸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几次他在邑城周边扎下得意之局的每个细节——从选“点”到布“托”,从“扯篷”(开局)到“收浆”(抽身)。
李蝉眼睛一扫便再也挪不开目光,他双手接过,如获至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中关窍……妙哉!妙哉!”
“我那几个徒弟,若有你这等天分……”韩笑襄摇头苦笑,“折寿十年,我都不在乎,可惜我已经……”
“大先生……”
“你且看第三页。”韩笑襄忽然倾身,‘借势’二字,才是做局精髓。当年我们借的是……”
月上柳梢,韩笑襄忽然咳嗽起来。李蝉连忙递上茶水。
“大先生,你说了半天话,一口水都没喝……”
韩笑襄摆手:“不妨事。指穷于为薪,火传也,老夫这些得意手段,若只能带进棺材里……”他凝视李蝉,“不甘!不甘!”
此时院外传来脚步声。透过雕花窗棂,可见马邺正带着几个心腹穿过回廊。韩笑襄压低声音:“我这几个徒弟,虽然资质平平,但胜在……”
“忠心耿耿。”李蝉会意。
“我若撒手人寰,以你的本事……他们三个……望你看在我今日将多年心得和盘托出的情分上,留他们一条路……”
“大先生言重了。”李蝉莫名惶恐。
“邑城骗行是我多年心血,但收的三个徒弟无一个能担大任,交到他们手里,早晚分崩离析,我在地下难以瞑目。我第一次见你,便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咱们赌局,你能胜我,我心里十万分的欢喜。我若再有五年寿数,便能恩威并施,推着你和我的三个徒弟和睦共处,扶着你坐上头把交椅。可我的病……都是命啊!”
韩笑襄轻轻摩挲纸页:“苏秦说六国,张仪戏诸侯。我多年读书的心得,苦思冥想的做局之道……”他忽然攥住李蝉的手,“尽在其中,尽在其中,你莫负我,你莫负我。”
月光透过云翳,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李蝉捧着书页走出茶室时,听见身后传来韩笑襄的吟诵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李蝉离开清雅轩,刚走出去两条街,便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他不动声色地拐进一条窄巷,脚步不紧不慢,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身后的动静,那人的脚步声很轻,但间隔均匀,显然是个老手。巷子尽头是个岔路口,李蝉突然加快脚步,在拐角处一闪身,迅速脱下外套反穿,露出另一面的深灰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顶鸭舌帽扣在头上,又从路边摊顺了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就这么几秒钟,他的形象已经判若两人。跟踪者追到岔路口,左右张望,一时失去了目标。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李蝉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身后的一条小路上。借着路边橱窗的反光,李蝉看清了跟踪者的样貌。
李蝉故意踢倒路边的一个空罐头。“咣当”一声响,跟踪者猛地回头,却只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低头看报纸。等那人转回去,李蝉已经穿过马路,混入了对面商场的人流。
十分钟后,当跟踪者还在附近街巷转悠时,李蝉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五米处,斜倚在一根电线杆上,好整以暇地点了支烟。火柴划燃的声响让跟踪者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正对上李蝉似笑非笑的眼睛。
“蝉……蝉二爷。”
“小六子,玩儿现了吧!”李蝉吐了口烟圈。
“我们担心你,怕某些人去找大先生告你的刁状,万一大先生……”小六子挠了挠头。
“大先生胸襟如海,三瓜俩枣的事,他岂会放在心上。正好,我也有事找你,随我简单吃一口,你选馆子我结账。”
“怎好让蝉二爷破费。”
“少废话。”
“您这边请。”
德记汽锅鸡藏在老百货公司后巷。门脸不过三米宽,褪色的红漆招牌上“汽锅鸡”三个金字已有些斑驳。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是混合了草果、砂仁的浓郁香气,墙壁上贴着米色暗纹墙纸,虽有些泛黄却不见油渍。
老板娘亲自引着二人进了最里间的小包厢——六平米见方的空间,一张仿红木圆桌配四把藤编靠背椅,墙角立着老式摇头电扇。墙上挂着幅泛黄的《松鹤延年》印刷画,玻璃台板下压着几张褪色的美食杂志剪报。汽锅端上来时还在咕嘟冒泡,土陶锅盖一掀,金黄油亮的鸡汤上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鸡肉斩成均匀的小块,皮下凝着晶莹的胶质,用筷子轻轻一拨就骨肉分离。配菜是装在青花边白瓷碟里的三样:水灵灵的豌豆尖,切得极薄的宣威火腿片,还有一碟现炸的黄金酥,这是用鸡油渣混着红薯淀粉炸成的小食,咬下去满口焦香。
“她……有没有男人?”李蝉模棱两可地问。
“谁?”小六子停住筷子。
“红姐。”
“可不敢胡思乱想,哎呦,二爷!我的好二爷!满邑城的女人,你都能惦记,就是不敢惦记红姐。”
“这是为何?”
“玫瑰娇艳,可也有刺啊!这些年来,惦记红姐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结果不但铩羽而归,更有甚者缺胳膊少腿。碰不得!碰不得!红姐一心扑在事业上,明确放出风去不找男人,哪个不识趣的乱动脑筋,当心小命。”
“是不找男人,还是已经有了男人?”李蝉呷了一口鸡汤。
“没听说红姐和哪个男的走得近,红姐的本行是婚娶骗,手下的婚托也都是女的。”小六子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看不尽然。据我观察,她的手背皴裂、指尖干皱,这是经常洗衣留下的痕迹,她指甲修得圆润,但甲床有细微磨痕,说明她频繁做饭下厨。以红姐在本地骗行的地位,她根本不可能干这种活儿。你若不信,随便找两个女人,一个洗衣做饭,一个养尊处优,让她们同时伸出双手,你一看便知。除此之外,红姐的两只耳朵上方均有细微的皮肤色差,这是长期戴眼镜留下的痕迹。但据我所见,红姐平时从不戴眼镜,就算是为了配合扎局,短期的妆造也不会留下这种痕迹。所以红姐有两幅面孔,一幅是在骗行内,一幅在骗行外。骗行外很可能是一位贤妻良母。你帮我找人盯住她,找生面孔、外地人。”李蝉从包里掏出一个黑塑料袋放在桌上,小六子一看厚度,便知道里边最少有五万。
“蝉二爷,查到又能怎么样?查不到又能怎么样?天涯何处无芳草……”
“弱水三千我只取这一瓢。”
“万一她真有男人了……”
“只要人不死,就有机会,在爱情上,我从不妥协。”
“蝉二爷……”
“闭嘴!”李蝉撕下一只鸡腿,堵住了小六子的嘴。
第二天晚上,马邺约李蝉喝酒。
马邺的酒吧开在邑城老城区,招牌低调,门口只挂一盏红灯笼,内里却是金碧辉煌。李蝉推门进去时,马邺正坐在吧台边,手里晃着一杯威士忌,见他来了,咧嘴一笑:“蝉二爷,赏脸!”
李蝉在他对面坐下,马邺推过来一杯酒:“尝尝,苏格兰的,正经货。”
“马哥费心了。”李蝉没动那杯酒,淡淡地笑笑。
马邺“啧”了一声,故作亲热地揽住李蝉的肩膀:“兄弟,你这人就是太正经!大先生器重你,我们这些老兄弟也替你高兴,可你整天绷着个脸,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像什么话?该不会你和那个罗俏……是一对?”
李蝉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雁尾子(骗子团伙)里不谈男女之情,这是我的规矩。”
“巧了,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刚好不是行里人。”马邺大笑,“刚毕业的护士,家里条件不错,就想找个年轻有为的‘企业家’。”
李蝉摇头:“我没兴趣。”
马邺脸色一沉,随即又堆起笑容:“蝉二爷,我都跟人家姑娘说好了,你好歹见一见?我马邺在邑城混了这么多年,还没被人驳过面子。”
话说到这份上,李蝉知道再推辞就是撕破脸,只得点头:“行,见一面。”
马邺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对嘛!明晚七点,金辉私人影院,3号包厢,我都安排好了。”
2007年的邑城,私人影院还是个新鲜玩意儿。金辉影院开在新城区,装修考究,每个包厢都是独立的小房间,隔音极好,沙发宽大柔软,是年轻男女约会的热门去处。
李蝉推开3号包厢的门时,里面已经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浅色连衣裙,长发披肩,侧脸在荧幕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清秀。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冲李蝉微微一笑:“你好,我是方晓语。”
“李蝉。”他简短地回应,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荧幕上放着一部老港片,枪战戏正酣,但两人都没在看。方晓语低头摆弄着手指,声音轻柔:“马哥说你是做生意的?”
“嗯,小本买卖。”李蝉随口应付,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她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节分明。
“我在社区卫生所上班,刚下班就过来了……”她说着,脸颊微红,身子往李蝉这边靠了靠,“马哥说你人很好,这空调温度有点低,我……我有点冷。”
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甜味,像是某种香水,就在她的头即将靠上他肩膀的瞬间,李蝉猛地抬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她的袖口里,藏着一支针管。
“护士,会喷这么浓的香水?”李蝉神色一冷。
“真是狡猾如狐。”方晓语的眼神瞬间变了,她手腕一翻,针尖直刺李蝉咽喉!李蝉侧头避过,另一手擒住她的肘关节,用力一拧。她闷哼一声,针管脱手,但膝盖猛地顶向李蝉腹部。李蝉后撤半步,她的高跟鞋鞋尖擦着他的衬衫划过,在真皮沙发上划出一道裂痕。
“谁派你来的?”李蝉冷声问。
方晓语不答,从腰间抽出一把细长的解剖刀,刀锋在荧幕的闪光中泛着寒光。她欺身而上,刀尖直取李蝉心口!包厢空间狭小,只能以短打应对。李蝉抓住她的手腕,借力一拽,将她整个人摔在沙发上。但她反应极快,翻身而起,刀锋划过李蝉的手臂,带出一道血线。方晓语一声冷笑,再次扑来。这次李蝉没再留手,一记手刀劈在她持刀的手腕上,刀“当啷”落地。她吃痛后退,却突然从发髻中拔出一根细针,刺向李蝉的颈侧!
李蝉闪避不及,针尖擦过他的皮肤,半管不明液体注入他的体内。李蝉正蹬腿,踹倒方晓语,方晓宇手中的针管在地上,方晓语顾不得再次动手,拉开包厢门冲了出去。李蝉想追,但唯恐针剂有毒,只能稳住身形,捡起地上的针管,拨打宋闲的手机,让他快来支援。
半个小时候,李蝉走出县人民医院。经检验,那针管里不是毒药,而是注射用葡萄糖,说明这次只是警告!
与此同时,韩笑襄的书房里,檀香袅袅。马邺赤着上身跪在青石地上,后背的肌肉绷得铁紧。红姐和王寸站在一旁,脸色发白。
“啪!”
荆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清脆刺耳,马邺的后背立刻浮起一道血痕。韩笑襄的手很稳,第二下、第三下接连落下,血珠顺着脊梁骨滚下来,滴在地板上。
“恨不恨?”韩笑襄问。
“不敢恨。”马邺咬牙。
“服不服?”韩笑襄再问。
“不服!”马邺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凭什么对一个外人那么好?施恩传艺,扶持他上位,我们从小就跟了您,跟了几十年了?您老糊涂了!”
“啪!”
这一下抽得极重,马邺闷哼一声,额头抵在地上,冷汗混着血水往下淌。
红姐“扑通”一声跪下:“师父!马邺性子直,您饶他这回!”
王寸也跪下来:“师父,马邺再浑,也是咱们自己人……”
韩笑襄冷笑:“自己人?自己人差点坏了我的大事!跟了我几十年,也没见你长出多少脑子!”
他扔下荆条,从书架上取下一份报纸,甩在马邺面前。头版头条赫然是《“雷霆行动”持续发力,着力打击诈骗犯罪》,旁边配着几个戴手铐的江湖老骗子的照片。
“看看!都看看!”韩笑襄的手指戳在报纸上,“‘江北王’张德海,上个月在郑州落网;‘铁算盘’刘金标,判了十五年!你们以为邑城是法外之地?”
“他们算什么东西,论本事也配和您相比?您这杆大旗,走南闯北飘了几十年,什么风浪没遇上过,都是平蹚。”王寸对报纸上的内容不屑一顾。
“你也是个不长脑子的……”韩笑襄闻言,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报纸,青筋暴起如老树盘根。他深吸一口气:“《淮南子》有言:‘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你们可知这‘与世推移’四字的分量?”
他猛地将报纸拍在案几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黄河决堤,将鱼虾翻上沙滩,惊涛之下可会分辨你是鲤鱼还是蛟龙?山洪暴发,横扫山中生灵,摧枯拉朽之下可会管你是猛虎还是羔羊?”韩笑襄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精光暴射,挨个扫过三个徒弟:“在时代的车轮前,任你是金螳螂还是铁螳螂,终究都是螳螂!”
话音未落,韩笑襄突然面色涨红,右手不自觉地揪住胸前衣襟。红姐见状急忙扑上前去,从韩笑襄兜里翻出小药瓶,倒出两粒药。王寸赶紧捧来温水,却被老人一把推开。
“师……师父息怒。”红姐边喂药边轻拍其后背,马邺也顾不得背上血痕,跪着膝行过来,用袖子去擦老人额头的汗。
韩笑襄仰在太师椅上缓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朽木……朽木……不可雕也。”他颤抖的手指指向书房角落的保险柜,“去……把第三格的文件拿来。”
当红姐取出那叠东南亚地产资料时,三个徒弟这才恍然大悟,韩笑襄慢慢喘匀了气:“本不愿与你们说得太多,可又怕你们三个榆木脑袋坏了事情,罢了,说些你们能理解的。近两年,国家对诈骗的打击力度越来越大,传统的骗术,多依赖面对面施展,风险越来越大,很快就要行不通了。他敲了敲桌面,“眼下互联网和手机发展太快,未来十年还会更快,骗术必须升级,隔着屏幕,不见面也能扎局。”
韩笑襄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东南亚地图:“我计划带你们去泰国或者缅甸,扎根之后,回过头来扎国内的局,这叫金蝉脱壳。另外,黄金虎是什么人,你们是了解的,他被骗得倾家荡产,岂会善罢甘休?蛰伏一年半载,势必卷土重来。”韩笑襄冷笑,“这个李蝉就是咱们的挡箭牌,要把他迅速树成邑城骗行的大旗,躲在暗处伺机报复的黄金虎就算扎刀子,也先扎到他的身上,这叫祸水另引。最后,路经纬的死,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一定有人在查,李蝉作为邑城骗行的当家人,这黑锅他不背,谁来背?这叫李代桃僵。邑城这块地盘,咱们要尽快脱手。李蝉名声越响,咱们就越安全。”
红姐恍然大悟:“大先生的意思是……咱们捧李蝉上位,让他吸引火力,咱们暗中准备撤离?”
“不错。”韩笑襄点头,“不仅要捧他,还要尽快帮他接手邑城的生意。等最后一局做完,咱们立刻抽身。”
王寸皱眉:“可李蝉不傻,他会甘心当替死鬼?”
“所以你们三个……”韩笑襄的目光扫过他们,“不仅不能挡他的路,还要推他一把。让他觉得,你们是真心服他。”
马邺趴在地上,血糊了一背,此时却突然笑了:“大先生……我懂了。”
韩笑襄弯腰问他:“疼不疼?”
马邺摇头:“不疼。”
“记住今天的疼。”韩笑襄拍了拍他的肩,“将来在东南亚,咱们的生意,比现在大十倍。”
马邺挣扎着要站起来,韩笑襄突然抄起荆条:“别动!”
“大先生……”
“听!”韩笑襄一指门外,走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带路的是小六子,跟在后面的是李蝉。
“蝉二爷,您可千万不敢说是我讲的……”
“知道了。”
“要我说,您就别管了,马邺平日里狂得没边,挨上一顿打,正好杀杀他的气焰!”
“小六子,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入伙时发的誓都忘了?金刀映血光,烈酒烫愁肠。同饮三生誓,分忧九死扛。江湖舟共济,风雨命相偿。若负今朝义,千刀剐骨凉。自家兄弟正在挨打,自己却在这幸灾乐祸?”
小六子没来得及犟嘴,李蝉已经走到楼梯拐角,小六子停住脚步,没敢跟上去,李蝉一个箭步上前,立在书房门外:
“李蝉求见大先生。”
“进来!”韩笑襄抬手又抽了马邺两下。
李蝉推门而入,正看见荆条抽在马邺血肉模糊的背上。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攥住韩笑襄的手腕:“大先生且慢!”
韩笑襄眼中寒光一闪:“怎么?蝉二爷要来当和事佬?他同室操戈,坏了行里的规矩!”
“不敢。”李蝉松开手,突然咧嘴一笑,“这事本就是我的错,马哥好心为我介绍姑娘,派遣寂寞,我酒后失态,对人家动手动脚,姑娘正当防卫,算不得马哥的不是。"
书房里霎时静得能听见血滴落地的声音。红姐瞪圆了眼睛,王寸的嘴角抽了抽,马邺更是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李蝉。
韩笑襄慢慢转着手中的荆条:“哦?动手动脚?”
李蝉面不改色:“那姑娘着实漂亮,李蝉单身多年,一时把持不住。”
“啪!”荆条突然抽在书案上,震得茶盏一跳。韩笑襄冷笑道:“瞪着眼睛信口雌黄!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李蝉不慌不忙整了整袖口:“大先生爱听京戏,可听过:少儿女闺房戏语怎当真?装聋作哑才是做阿翁。莫学那市井徒争闲气,将相和方显帝王胸襟!”
“这是《醉打金枝》,郭暧醉打升平公主,唐代宗反倒劝郭子仪‘小儿女闺房之言,何足听也’。”
李蝉抬眼直视韩笑襄:“咱们这行当,有时候糊涂些,反倒有益大局。”
檀香在青铜炉里烧出一声轻响。韩笑襄盯着李蝉看了半晌,忽然将荆条往地上一掷:“都滚吧。”
出了书房,马邺一把抓住李蝉的手臂,血手印烙在西装袖管上:“蝉二爷,这份情……”
“马哥言重了。”李蝉轻轻挣脱,掏出块方巾按在马邺背上,“城南刘大夫专治外伤……”
红姐忽然拦住去路,丹凤眼里闪着精光:“您的智计、胆识、胸怀,我们佩服,日后蝉二爷但有差遣,尽管开口。”王寸虽不说话,却也重重点头。
李蝉连连摆手:“诸位折煞我了。邑城这片天,永远是大先生撑着。”
走廊尽头,小六子探头探脑地张望。李蝉走过他身边时,顺手弹了他个脑崩儿:“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开车!我送一趟马哥。”
“不用,我自己开车。”
“都伤成这样了,还开什么车,坐我的车吧。”李蝉一再邀请,马邺盛情难却,被架上了李蝉的车。
“那就添麻烦了,我得去狗场办点事。”马邺不敢靠左,只能斜倚在车门上。
“小六子,开慢点。”
“好嘞。”
郊外的土路颠簸得厉害,小六子开得再慢也免不了摇晃。马邺斜靠在车门上,右腿不敢着力,每次颠簸都让他嘴角抽搐一下。李蝉递过一支烟,马邺摆摆手,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雪茄。
“快到了。”马邺咬着雪茄含混地说。
车子拐过一片杨树林,前方出现一堵三米高的砖墙,墙头缠着带刺的铁丝网。墙外杂草丛生,要不是马邺指路,根本看不出这里还有条车道。小六子按了两下喇叭,铁门缓缓打开。车灯照进去的瞬间,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像潮水般涌来。不是普通的狗叫,而是那种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带着血腥味的低吼。
“我这儿的狗,最常见的是德牧。”马邺得意地喷出一口烟,“多数是特意从俄罗斯弄来的高加索,还有几条藏獒。”
车灯扫过一排排铁笼,每条狗都有人大腿那么高。它们不吠的时候反而更可怕,就那样沉默地盯着人看,眼睛在黑暗里泛着绿光。
李蝉注意到有些笼子特别大,里面不止关着狗。第一个笼子里蜷缩着个穿西装的胖子,浑身是血,一条高加索犬正慢条斯理地舔着他的光头。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外地老月。”马邺轻描淡写地说,“先用投资的名义造势拆迁,骗本地棚户区的人和他搞合作经营,他出现金本地人出房产,说是住宅转商用,赔偿多三成,然后他用合作经营的手续来我这里套高利贷,手下人没脑子,就给他放了款。要不是我追得及,就让他跑了。”
第二个笼子里,一个年轻人被铁链拴在角落,面前放着个装满狗粮的盆。旁边三条杜高犬虎视眈眈,只要他伸手去拿食盆,狗就扑上去撕咬。年轻人的右手血肉模糊,缠着脏兮兮的布条。
“这是……”
“职业背债人。”马邺冷笑,“他们不怕死,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怕疼!钱我是追不回来了,该让他们遭的罪,一点都不能少。”
车子停在院子中央。马邺艰难地下车,拄着李蝉递来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往最里面的铁皮屋走。路过一个特大号笼子时,里面突然传来沙哑的喊声:
“马爷!马爷我错了!”
笼子里锁着两个人。一个被铁链吊着,脚尖勉强够着地面,脸上布满结痂的伤口,右眼肿得睁不开。另一个裸露的胸膛上布满烟头烫出的伤疤。
“陈文辉,陶显锋。”马邺用拐杖敲敲笼子,“一个吃里扒外,一个狼子野心,合起伙来搞我的钱。”
陈文辉突然扑到笼边,铁链哗啦作响:“马哥!是陶显锋……他是主谋……我也是被他蒙蔽……”
马邺的拐杖猛地捅进笼子,戳在陶显锋嘴上:“闭嘴。”他转向李蝉:“看见没?这就是我养的好狗。”
李蝉盯着笼子里血肉模糊的两人,轻声道:“这事大先生和我说过。陶显锋和陈文辉搞你的钱,也与我和大先生的赌斗有关。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帮他俩求个情。”
“你和大先生没赌斗的时候,他们已经搞过一次了,后面再玩儿这一套,可谓是驾轻就熟,敢搞我的钱……”马邺怒极反笑,笑得伤口都渗出血来。他指着院子角落,那里几个壮汉正在处理一条死狗。一人按着狗头,另一人用砍刀剁下狗腿,血溅得到处都是。
“有的人和狗是一样的。”马邺凑近李蝉,雪茄的烟喷在他脸上,“只要咬了主人一次就会咬第二次。这样的狗留不得。”
半小时后,李蝉告辞,马邺送他上车,二人回手作别。
就在车辆驶离的瞬间,狗笼方向突然传来陶显锋撕心裂肺的喊声:
“是他?是他!马爷!马爷!我有重要消息汇报!我要将功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