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二的一句“完了”让斐半君端在手的茶杯久久没有放下。他认真地看着庄二，看着对方吊儿郎地吃着桌上的糕点，看着他向小厮询问还有没有多的糕点，想要带走。无耻的嘴脸让斐半君有种恍惚感：这就是“十户人”之首的庄家人，凭什么？
大堂内，一片寂静，傅老爷如坐针毡，夏夫人内心焦灼，梁夫人也是神色担忧。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一个小丫头跑进大堂，神色慌张，面色潮红。庄二一看就认出这是夏雨凤身边的那个口齿伶俐的丫鬟。
“夫人，小姐，小姐不好了！”小丫鬟此时已然没有夏府往日教导的规矩，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哭喊出声。
“雨凤……”夏夫人手里的茶杯应声落地。
夏夫人起身走出大堂，傅老爷、梁夫人跟在后面。庄二和斐半君对视一眼，也匆匆跟上。
众人冲进雨里，全然不顾雨水的击打，三两步之后，来到了夏雨凤的闺房，只见傅枫站在外间，焦急地往里面张望，里间夏雨凤的咳嗽声一下比一下严重。
“雨凤……雨凤……”梁晴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声嘶力竭、焦急万分。
平时梁晴从来没有给过夏雨凤好脸色，针尖对麦芒的两个姑娘自小在外人眼里向来是感情淡薄的，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此刻梁晴的心里全然没有“凤凰孔雀”的判词，有的只是“雨凤不能死”的惶恐。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紧紧地握着夏雨凤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对方一样。
夏夫人一进来就扑进了里间，一声声“雨凤”叫得人撕心裂肺。
傅老爷走到傅枫身边坐下直叹气，傅枫眼眶发红手指紧握，旁边梁夫人拉着丫鬟询问具体情况。
此时，身外局外人的庄二和斐半君站在门口，脚下仿若有千金重，踏都踏不进去。
“不是说……夏雨凤无事吗？”斐半君声音沙哑地问道。
“世事无常。”庄二说道。
“如果你不给她改命，是不是她就不会这么快发病了。”斐半君的话没有一丝疑惑，作为斐家人，他非常清楚眼下这种情况必然是改命的结果。
“我改的不是这处。”庄二说道。
“你确定吗？”斐半君扭过头看着庄二。
“我确定。”庄二也扭头看着斐半君。
“改命，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真的能确定吗？”斐半君问道。
“生死大事不是我能改动得了的。”庄二冷静的回答。
两人久久的对视，都不再言语。
此时，傅枫发现了门口的斐半君和庄二，他走过去抓紧庄二的肩膀。
“救救雨凤，你不是能改命的，让她活！”傅枫小声但语气坚定地对着庄二说道。
庄二嘴唇闭紧，他看着傅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庄二这个模样，傅枫心里的期待渐渐落空，但是他仍然不放手，仿佛只要抓住庄二的衣袖，就是抓住夏雨凤的命。
“阿枫……”斐半君想劝却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三人对峙的时候，里间渐渐没有声音了，梁晴的声音、郎中的声音、夏夫人的声音都没有了。这寂静的几秒钟犹如空气被抽干一般，外间的众人都神色惊恐地看着里间的方向。
须臾，夏夫人和梁晴从里间走出来，夏夫人的状态疲惫又无助，但仍然挺直了腰杆。梁晴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抹眼泪，看到梁夫人，一下子扑到了对方怀里，呜呜地哭着。
众人脸色一时之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雨凤她……”梁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熬过去了。”夏夫人说道。
众人送了一口气，傅枫松开了紧抓庄二衣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道：“太好了。”
夏夫人微微侧头看了傅枫一眼，又扭头看了傅老爷一眼，说道：“傅韵，你当年说的话还算数吗？”
傅老爷许多年没有听到夏夫人这么叫自己了，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夏夫人，看到对方眼里微弱的精光。
“算数，永远都算数。”傅老爷的语气格外坚定。
“好！”夏夫人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雨凤是一个很乖巧的孩子，我对她一直都很严格，从小她就比别的孩子懂事却也比别的孩子少了很多乐趣，可是她从来没有怨恨过我这个严厉的母亲，反而一直为了达到我的要求而努力。尽管她身体不好，可是她一直在逼迫自己。”
夏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外面的雨色继续说道：“雨凤不知还能活多久，今天、明天，还是……作为母亲我想圆她一个心愿，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她得偿所愿。”
夏夫人说到这里看着傅枫，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这个心思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以为我不知道，知女莫若母，我看她的眼睛我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亦如当年的我，亦如当年的……”
夏夫人哽咽了，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阿枫，跟我家雨凤成亲，好吗？”
夏夫人这句话一出，一直低垂在母亲怀里的梁晴抬起了头，傅老爷眼睛直直地看着夏夫人，斐半君面色不变，庄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傅枫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看夏夫人又转头去看梁晴，满脸的疑惑。
“好。”傅老爷扬声说道。
“嫁妆聘礼一切从简。”夏夫人说道。
“好。”傅老爷继续说道。
“明天就拜堂成亲。”
“好。”
“傅夫人我去说。”夏夫人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
“不必。”傅老爷的语气依旧十分坚决。
“好。”夏夫人淡淡地吐出话后，再不出声。
傅枫被夏夫人和傅老爷一言一语震慑住，脑袋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你们在说什么？”傅枫看着傅老爷问道：“爹，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商量你和雨凤的婚事”一向柔和的傅老爷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灼灼。
“我和雨凤？我没有说过要娶雨凤啊？我、我一直喜欢的是小晴啊，爹你知道的。”
“枫儿，这辈子你与小晴无缘了。”傅老爷说着这话看向梁氏母女，梁晴眼光呆呆的，显然也被刚才的一幕吓到了，梁夫人看着傅老爷，眼神中有些不忍。她扭头去看夏夫人，三人之间一个眼神轮转。
“刚刚我和你夏伯母已经把婚事定下了，你今晚准备一下，明天迎娶雨凤。”傅老爷鲜少强横，偶露峥嵘竟也有几分震慑。
“我不！”傅枫坚定地说道：“就算我和小晴不能在一起，我也不能娶雨凤，我不爱她娶了她是害她，这对她对我对小晴都不公平。”
听到傅枫的话，不知为何夏夫人、傅老爷、梁夫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都不公平。”夏夫人轻笑一声，说道：“阿枫，这事由不得你，父债子偿。”
傅枫满脸疑惑地去看傅老爷：“爹？！”
“回去再说，回去我告诉你。”傅老爷说道。
夏夫人看顾一圈，说道：“诸位请回吧，我还要为雨凤准备一下，明天下午希望在场的各位都来参加傅枫和雨凤的好日子，沾沾喜气。”
夏夫人下了逐客令，梁夫人率先拉着梁晴走开，经过傅枫的时候，傅枫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梁晴，可是却只触碰到了衣袖，自己就被傅老爷拉走了。
四人走后，郎中下人也陆续离开，只剩庄二和斐半君还站在门口，夏夫人看着二人。
“两位有事？”夏夫人问道。
斐半君行了一个晚辈礼准备走开，谁知此时庄二却开口道：“当年的姑子是你找的吧。”
夏夫人楞了一下，随即皱着眉头，居高临下地瞪着庄二：“没有家教！家里没有人教你规矩吗？这么和长辈说话。”
“我家长辈都死了，家里我最大，我就是家里的长辈。”庄二说道。
夏夫人被庄二的话噎住，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庄二笑了笑，说道：“夏夫人，不用这么防备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哦，斐半君在这，那我不会跟第三个人说这件事的，哦，不行，我一定会告诉晓梨的，好吧，这件事除了我、斐半君、晓梨外不会再有第四个人从我嘴里听到，傅枫、梁晴，我都不会说的。”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确认一下事情的源头，现在知道了，什么姑子什么凤凰孔雀的，说到底都是意难平。”
“你！”
“往常呢我说这话是要别人付我钱的，但是现在我免费给您一句话，夏雨凤不是凤凰命，她如今这身体很大程度上是被凤凰命害的。”
夏夫人一把抓住庄二的衣袖。
“你说什么胡话？”
“扛不住！”庄二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悠悠然地说道。
夏夫人听到这句如遭雷劈，她看着庄二，眼睛里冒着火光。
“夏夫人，庄二口无遮拦，是胡说的，您别往心里去。”斐半君在旁边打圆场，拉着庄二的另外一边衣袖，打算走人，但是却拉不动。
“您心里清楚，不是她的命却让她去抗，还是这样的天命，怎么扛得住。”庄二语气中带着叹息。
夏夫人一松手，往后倒退半步。
庄二松松衣袖，看着斐半君说道：“走吧。”随即大踏步地往外走。
斐半君皱着眉头，看了看夏夫人，行了一个晚辈礼后，小跑去追庄二。
此时，天空微微亮，雨也小了很多，斐半君追上庄二后，说道：“那话不说能死吗？”
“倒也是不能，就是……看不下去而已。”
“何必呢，夏雨凤生死不知，她已然精疲力尽了，何必还要言语刺激。”
“今天这样的局面是她当年的执念造成的，有没有我改命，夏雨凤都要走一遭生死关，我总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因为谁而这样的。”
“有些残忍。”斐半君轻轻地说道。
庄二停下脚步看着斐半君，雨水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脸上，威风轻吹，几缕发丝飘起。
“残忍？你说错了，我这是最大的慈悲。如果我今天的话能让夏夫人醒悟，那么以后夏雨凤的人生会好过一些。”
“你的意思是夏雨凤不会死。”
“不会这么早死，但……她的命啊，如果她能不像她的母亲那么执拗的话，她以后的路会顺心很多，可是……我觉得难啊。”
“所以，你先帮她解决一个执念，是吗？来自母亲的执念。”
庄二笑了笑，说道：“你比晓梨聪明多了嘛。哎呦，坏了。”
斐半君问道：“怎么了？”
“糕点忘拿了。要不……咱现在回去，你说夏夫人不会气的不给我吧，早知道就拿完糕点再点她好了。哎呀赔了赔了。”
此时，二人依然走出夏家大门，走到了马车附近。
“庄二，你是如何做到在正经和不正经之间走来走去的。”
“浑然天成。”庄二认真地说道。
斐半君被气笑了，此时阳光洒落在两人身上，顺着阳光，庄二看着夏府的大门，说道：“有一句话你应该听过，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知道，‘闲观’王家的口头禅嘛。”
“这不仅仅是王家耳提面命的话，也是整个‘十户人’都应该知道的道理，人生本来就是残忍的，我和你以及其他‘十户人’做的事情就是给这个残忍的人生一个喘口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