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家正堂，安安静静的氛围甚是少见。
一炉清香幽幽飘散，衬得斐家清正祥和，但这片刻的宁静也无非是因为“上京三闹”被斐半君打发去了如意酒楼为明日的宴席——筱家宴请庄家人——做准备。
其实，也没什么要他们三个准备的，如意酒楼又不是新开张的铺子，又不是新人掌柜，德源镖局那么多人的单子都能吃下，还办不了“十户人”的单子。
其实，无非是斐半君给三只“小狗”找事做，刚刚经历了一轮“门前闹事”，虽然错不在三闹，但是斐半君也着实有些累了。他实在是想清静清静，不想再看见“上京三闹”了。现在他只期盼着赶紧到出道日，把“上京三闹”送出去历练。
想到此，斐半君突然一愣，多年前的记忆霎时浮现在眼前，他出道日前的那段日子历历在目，斐曲顾的神态举止仿佛就在眼前上演。
原来，大哥当年的那些看不懂的表情，那些欲言又止的话，都是这个意思。原来，他也曾经是被人嫌弃的“小狗”。
这一刻的通透，仿佛是少年时射出的利箭，终于扎到了他的眉心，疼得他浑身一抖。
斐半君端着“飘香”的手一抖，茶杯微微一晃，滚烫的茶水洒出来一些，沾染到他的手指。
“哎。”斐半君轻轻叫了一声，一旁凝神看着请帖的庄二抬头看向他，眼中浮现询问之意。斐半君为了掩饰内心的想法和尴尬，将话题引到了齐德身上。
“依你看，这寿宴，是个什么门道？”
“还能是什么门道，当然是给齐老爷子过生日了，先说好啊，我没钱，寿礼你们斐家包办。”庄二依旧是一副淡然庄重的模样说着无赖无耻的话。
“这是自然，你不用担心。”斐半君已经习惯了庄二的“吝啬”，他明白，这种插科打诨的背后是庄二异于常人的洞察力。
“我们，就只当是个寿宴？”斐半君问道。
庄二闻言露出笑容，这个笑容，在斐半君的意料之内。
“还可当个戏台。”庄二放下请帖，拄着拐杖站起身，走到廊下，看着微微昏暗的天空。
“礼尚往来，这种礼数，齐德不会不知道，今日我们给他唱了一出好戏，他自然也要回馈一出戏给我们。不，是给他自己。”
“你怀疑什么？岑娘子的上门女婿成了当家人，短短数十载，岑家就成了齐家，你是觉得，有猫腻？”斐半君从庄二口中已经得知了齐长彪的过往，知道了德源镖局的前身。
“你不也是这么像的吗？这些事太明面了，和我们一样的想法的人比比皆是。”庄二直言。
“你是说齐德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看他对他爹满是恭敬，我相信是他是真心的，这点看人的本事我还是有的。”斐半君说道。
“我也相信他是真心的，但这份真心恐怕已成过往。”
庄二的话让斐半君无法辩驳，是的，从回到上京之后，或者说齐德回到德源镖局之后，他就变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变了。
“唉，也许，他知道了什么？”斐半君半晌开口。
“所以，这场寿宴就是一台戏，戏本就是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希望不是你我心中的那台戏。”
“人心难测”庄二淡淡一句话，却瞬间让正堂冷了几分。
“不至于。”斐半君沙哑着声音说道。
庄二闻言，转头看向斐半君，眼中的冷漠让斐半君后背一凉，这种眼神他不是第一次在庄二的眼中见过了，可是每每见到，都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这眼神不是简单的冷漠，是一种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冷漠，仿佛上苍之主一般，万事万物在他眼里都是尘埃的冷漠。
“晓梨给齐老爷子丈过眼了。”
庄二说完，转头继续看着天空，斐半君却闭上了眼睛。
都是命。斐半君无奈地摇摇头，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飘香”，却发现有些苦涩。
都是命。庄二微微轻咳，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含入嘴中。
如意酒楼，一片喧闹。
德源镖局包下了酒楼里的雅间供他们宴请商户，商户们的随从也被安排在大堂吃喝，此手笔之大方，让德源镖局赢得了不少美名。
热热闹闹的如意酒楼如今是上京最惹眼的地方，小二们忙得飞起，如意酒楼的掌柜却一副淡然神情站在二楼观望。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份气度才使得如意酒楼能在上京站稳脚跟。
忽然，掌柜的眼神微微一眯，叫过来身边的小二。
“通知后厨，开始准备，他们来了。”
只见如意酒楼的大门口站着一堆人。为首的是一个面庞白皙的清俊公子，通身一套白色常服，再无任何颜色，唯有他如墨般的头发飘散在衣袂间，清冷之中带着一丝威严。他拄着一个看似普通却于普通中带着一点不普通的拐杖，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地握着。
在他身后半步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面容温润的晴朗公子，一身沉青色常服，腰间的玉佩华丽而精致，行走间仿若有叮叮当当之声。他手持一把折扇，眼睛柔中带刚，面带微笑地看着众人。另一个是眼神果敢坚毅的少女，梳着一个利落的马尾长辫，一枚木头簪子插在头上，背着一个大木剑，腰间别着一个绣着花样的零食袋子。
三人身后，是三个普普通通的少年，规规矩矩站成一排，毫无特点，不用评说。
“这几人是谁啊，如此显眼。”如意酒楼的众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纷纷交头接耳。
“那不是斐半君吗？哎呦，他们仨怎么来了，不是又要拉二胡吧，咱们走吧。”
“等等，走什么，有斐二公子在，‘上京三闹’不会闹事的。话说，舒何杜又胖了吧？”
“你可小点声吧，他们仨正是人嫌狗嫌的年纪，惹斐半君都不能惹他们仨。”
“哦对对，哎那这斐二公子都要站在后面，最前面那人是谁啊？”
“对啊，他是谁啊，气度不输斐二，看上去好像比斐二更贵气，是谁家的公子？”
“那小姑娘好可爱啊，像年画娃娃，就是瘦了点，要是舒何杜的肉给她点就好了。”
众人议论纷纷，声音一点都没有掩饰，几乎算得上是在大声喧哗了。
晓梨鲜少被人说可爱，她一直瘦巴巴的，最近这段日子在斐家吃得好了，脸颊上开始长肉，再加上她大大的眼睛，猛一看真是可爱的年画娃娃。
听到被人这般说，晓梨诧异地瞪着大眼睛看向那人，而她身后的舒何杜却是气鼓鼓地看着，小声嘀咕着。
“吃你家肉了，明天就去你家门口拉二胡。”
听到舒何杜的话，旁边的斐词晖和贺斋白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强忍笑意。
“这风头出的如你所愿了吧。”轻摇扇子的斐半君淡然地对庄二说道。
“还不够。”庄二声音清淡，透着一股威严。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众人从楼上走了下来，为首的是一个少妇，一身杏色衣服，眉眼间威严沉稳，她一出现，整个大堂瞬间一静。少妇身后是两个少女，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一身淡绿色的衣服衬得她娇嫩明媚，仿若初春的柳枝，另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梳着可爱的两髻，粉色的发带缠绕飘散，十分可爱。
少妇走到庄二面前，拱手，微微弯腰，她身后的两名少女也跟着行礼。
此举一出，整个如意酒楼就发出一声齐齐的抽气声，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谁都知道这名少妇可不是一个会轻易低头的人，如果说“上京三闹”不好惹，是因为大家都忌惮他们身后的斐家，那么这名少妇，是惹都不能惹。
“十户人‘绣忆’筱家，筱季晨，见过庄家人。”少妇行礼问好。
“十户人‘绣忆’筱家，筱洛诗，见过庄家人。”绿衣少女行礼问好。
“十户人‘绣忆’筱家，筱祝祝，见过庄家人。”双髻少女行礼问好。
庄二一派威严，并没有因为筱季晨比自己年长，就让她省了这份礼，他一动不动地承接筱家的问安，整个大堂，“十户人”子弟面色如常，其他客人却一脸惊诧。
“‘绣忆’筱家，多年不见，季晨姐还是如此飒爽。”庄二淡然说道。
“多年不见，你越来越像你大哥了。”筱季晨眼带柔光地看着庄二说道。
“季晨姐，咱们上去聊吧。”斐半君开口道。
“说的是，庄家人，请！”筱季晨一扬手，让庄二先行，庄二丝毫不谦让，踏步前行。筱季晨紧随其后，斐半君刚要上前，筱洛诗却半步站在他身前。
“斐二哥，好久不见。”筱洛诗眼中含情地望着斐半君，斐半君却一派疏离的表情。
“洛诗，出道日，你准备好了吗？”
此话一出，筱洛诗脸色一僵，连带着身后三个普通少年也是一脸为难。
“二哥，今天就不说这事了吧？！”斐词晖开口道。
“你们以为我不说，这事就能过去。”斐半君冷漠道，“善忘绣忆，天生对家，出道日的比拼结果可事关你们的历练，你们不会都忘了吧？”
“不敢，多谢斐二哥提醒。”筱洛诗一脸无奈，仿佛被自家大姐训斥。
“输了会怎么样？”晓梨开口问道，没有通过出道日的她对这些很好奇。
“会……历练得有点辛苦。”斐半君笑着说道，可这笑落在其他人眼里，满是邪恶。
庄二和筱季晨在前面行走，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谈话。
“这次出道日，有庄家人坐镇，是他们的荣幸。”筱季晨开口道。
“那是当然，我记得往年的输家是只带十两银子出发的。”庄二问道。
“是，相比于赢家的一百两，十两对于他们这些锦衣玉食的人来说，惩罚还是足够的。”
“今年既然由我坐镇，那便改一改吧。”
“您想怎么改？”
“你说，身无分文地把他们赶出去历练，如何？”
庄二笑嘻嘻地看着筱季晨，筱季晨手指一紧，脑海中浮现出了庄岑水的脸。她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些一无所知的年轻人，瞬间心中浮现一丝同情。
果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