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3年7月1日，复兴军陵海军区，延齐基地。
夏雨不期而至，天空这块靛蓝幕布被雨线裁剪成亿万块破烂布条，披覆在荒野山原间。太阳光勉力透过乌云，越过重重包围清剿才投下了稀疏光点,可扎了绳网、涂了灰泥的钢盔怎会有半分反映？一双双隐在盔檐下的黑眼瞳，一动不动直视前方，无论酷暑、阴雨、暴雪。
他们是军人。
五千名复兴军战士集结完毕，立于雨中。
雨珠顺着盔带滑到某个士兵脸庞上，与其他水滴一道沿着脸廓下巴，不绝如注、水珠成线，在长筒马靴边砸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水潭。而煤渣铺就的地面所泛起的黑色，给靴子表面镀上了一层脏污的炭黑。
士兵紧握钢枪，肩后是捆扎牢固的沉重行军包，防毒面具圆筒置于腰侧。冷雨在敲打着步枪,将桦木枪托染做了深色。他脸抹油彩，外套大八叶迷彩罩衣。与其余四千九百九十九人一般，唯一的鲜艳色便是那紫红色的领章。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检阅台上一声叫喊。
随后是万千人齐声喊道，汇成洪流，嘹亮震天。
“坚持战斗！复兴祖国！！！”
紫旗招展，车辚辚马萧萧，引擎轰响，战马嘶鸣,原地踏步溅起无尽灰尘。
“全体都有，开拔！”
……
被缩编成了一个加强排的2连，在营房天台望着大部队开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弥漫在众人之间，五十多号人穿着雨衣淋着雨，目送战友们向阴雨恻恻的远方远去。
沈如松手插在兜里，目光沉沉地看着仿佛永无止境的横队在一列列踏出基地大门，起先是保养良好的柏油路，但过不了几公里，就变成了漫漫泥沼，把严谨有序的队列拉变形。
步兵们背负着人均四十斤的装备，徒步向设在凤林废墟外的前哨基地前进，这是一趟总长数百公里的艰难路途，除了少量对地形高适应性的履带车辆，几乎没有任何燃油动力的载具伴随这五千名步兵，只有同等数量的骡马负责搬运人力实在难以运输的军械物资。
一滴油一滴血，一个世纪前的核战争摧毁了地表的一切，不仅仅是城市城镇，联盟的煤矿、油井、有色金属等资源产区的地上设施同样荡然无存。即便重建已持续三十余年，第三次十年计划依然将建设油田、复产煤炭列为最重要项目，但倾斜了如此多资源，也才将原油产量恢复到战前的20%。
几乎所有的油田设备都需要重新制造，但重工业仅存于龙山、昌海两个地下城，大型工程设备难以在空间狭小的地下城内建造，即便建成，也无法运出。
至于地表，由于核战争的阴云犹然挥之不去，北方莫斯罗斯帝国的百万大军威压于边境线，这个恶邻从数百年前便极度渴望南方温暖宜居的土地和不冻良港。为了应对这个恶邻，复兴军不得不将主力野战军与之针锋相对，仅部署在卡曼宁维斯托克一线的军队便足有一整个集团军十二万人。因为在这个筑垒地域后，不单单是联盟目前最大的铁矿石产区，更是地表上少数几个年炼钢产能过百万吨的重化工业基地。
什么都匮乏。原材料、电力、空间、水源乃至于熟练工人，哪怕联盟孩童从五年开始学习，也必须经过十二年的义务教育才能补充进百废待兴的制造业。对比起战前联盟举世无双的制造业，现今的规模用“可怜”二字来形容毫不为过。
尽管联盟的工业、制造业完全偏向于重化学工业，但既要满足地表重建，又要为百万员额的复兴军提供足额军备，工业缺口在一天天扩大。纵然地表军民不惜一切代价发掘出了优质油田，脚踩在黏稠柔软的原油里，一根火柴丢下去，便是汹汹火海，可是？哪里来的精炼厂？哪里来的输油管道？
核辐射……到处都是核辐射……
只有煤炭可以充分开采，巨量电力投入到煤转油项目，品质不高的汽油成为了联盟机械化部队的血液。但在寒冷的联盟北方，在一年六个月里都是严冬的边境线，零下四十度里，连汽油都能冻凝固，部署于此的五十万复兴军、一千四百辆坦克与数万辆卡车，却拿不到充分的柴油。
所有人都坚信复兴军可以守住防线并予以坚决反击，夺回失去的北陵海，然而人人都清楚，莫斯罗斯帝国的百万大军与上万辆坦克可不缺油。他们掌握了太平海西岸最佳的不冻良港，一个曾属于联盟，叫做“永明”，如今被称为“卡曼宁维斯托克”的地方，那里存有三座最先进的半潜式海上钻油平台，就近为帝国装甲部队提供补给。而复兴军的坦克发动机用的每一升汽油，都要通过近千公里的输油管，慢慢地慢慢地流过来……
热风吹送来了火车“呜呜”的汽笛声，沈如松架起望远镜，他看着基地火车站，密匝的铁路上停满了货运列车，一节节载满了矿石的车皮在接驳转运向南，全部通向龙山。向北的军备列车只有少数停在延齐，卸运基础武器弹药，没有一辆坦克一门加榴炮卸载，什么时候紫旗28步兵师重归野战军序列，什么时候就能得到重装备。
宽轨铁路外还有两条窄轨铁路，由延齐基地自行修建，用于补给下辖的几个小型基地。28步兵师加上基建74师，两个基本满员的师有近三万人，作战兵员超过一万，却只有不到一百辆四吨级载货卡车，和寥寥十几辆支援用步战车。
严苛的燃油配额与糟糕的路面交通令师部不愿意轻易浪费燃油，或造成机械损耗。非重点保障单位的后勤纯以牲畜大车完成，于是人类工业的智慧结晶们，比如外骨骼、单兵机甲，它们的电池、零配件，很可能依然是由骡马大车，这种几千年在部落战争时代就一直使用的运输工具去拉来。
战争，战争从不改变。
沈如松看到安置在卡车上的机关炮，以及联装重机枪，这是赖以支撑废墟清剿作战的重型火力，以及81毫米迫击炮，几门老式105毫米榴弹炮归于师属炮营，而野战军使用自行火炮或由直升机运送超轻型155毫米加榴炮。
模块化的外骨骼整备间同样由骡马拉着送上了窄轨火车，21世纪最顶尖的单兵装备由1世纪前就在用的马匹运送，看起来却蛮和谐。
从早上八点看到中午，沈如松看到最后一队人离开基地为止。
沈如松转身准备下去吃饭，他以为天台人早走光了，没想到赵海强还在。
“你怎么没走？”沈如松问道。
两人躲到楼梯间，沈如松拿出烟，赵海强掏火柴给两人点上，烟雾里两人先美滋滋吸了口。
沈如松看着灰色的天台水泥地，一排晾衣杆光秃秃，水流顺着水槽流进排水管，“哗啦啦”的，他望着窗外，微微失神，想到了基地外边的农场，春小麦收割前却下了阵雨，麦子会不会贪青耽误了收成？
沈如松晃晃头，收回思绪，吸了口烟，说道：“你觉得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赵海强搔掻头发，抱起肩膀回答道：“不知道，我们现在估计成预备队了，说不定会去处理暴民、叛军之类的，毕竟东北虎不抓老鼠，活是给咱们这样的猫做的。”
老鼠说的就是灰肤暴民，这群躲地窟里终日不见阳光的鼠人极其烦人，若是自生自灭，复兴军才懒得耗心思，但这帮子鼠人不甘心光吃蘑菇，非要隔三差五偷窃国营农场乃至军需农场。有些暴民部落不知是从废墟刨出来还是自己手工制作，又可能是敌国支持，竟敢武装反叛，在偏僻区域的复兴军小队经常受到他们袭击，暴民上规模了甚至敢攻击铁路乃至部队补给线。
出动重武装部队去处理纯粹是大炮打苍蝇，费而不惠，这种二线战争哪个部队都不愿意接手，费时费力、战斗又异常血腥，一旦打进暴民藏身洞窟，没夜视装备，谁去都是摸瞎，反而容易阴沟里翻船。就前年，两个满编班葬送在千山某个暴民洞窟里，师部大为光火，从直属猎兵营了抽了三个排去处理，这群狠人可不兴强攻，整了个狠活，以毒攻毒，抓了两头暗鬼扔进洞窟里，然后守株待兔，出来一个毙一个。
“咱们是知道的，这破差事要做，十有八九就是扔给咱们的，难办还恶心。”沈如松听着楼下一帮人嚷嚷着开饭了，心情忽然很差。
“打变异兽是一码事，杀人又是一回事，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就……”
赵海强拍拍沈如松，示意下去吃饭，两人走到安静处，路上没晒干的湿泥巴一路走一路沾。
门口遇见陈潇湘，她点点头就自顾自甩着手大步走，而沈赵两人谁也没说留步，相当默契地没把这事牵扯过去。
两人打了饭就蹲屋檐下继续聊，今天菜色是荠菜糊和咸猪肉，以及加了肉碎、比较油的麦饭，反正炊事班搞出什么样的鬼畜饭菜他们都得吃，没看基建兵还没法天天吃肉吗？
“松啊，你觉得要是杀暴民，或者是，额，特别处理，湘妹子能一样麻利吗？”
沈如松扒饭吞下去，想了下，回答道：“敌人就是敌人，我们没刻意区分敌兽敌人吧？”
“我没说她不敢动手，你会怕杀猪吗？到时候是……”
赵海强举起筷子，对着脖子横着划了一下。
“到时候是一窝一窝地处理啊……”
见沈如松盯着他，赵海强反而嗤笑了声，捡起他碗里一块肉吃掉，说道：“那你是想去凤林废墟去一窝一窝打畸形种，还是收拾枪没几支的鼠人？”
“我可提醒你，咱们师就几架武直，别把千山硫磺泉的事当真，那是归云港海军陆战旅的陆航团，用来突袭海上油井的力量。”
赵海强手指竖起来，对着烈日当头的天空。
“当时在山里，老天爷不帮我们，在这里，大平原，没有老天爷。”
“再说了……”赵海强站起来，意味深长道：
“我们有相关条令吧，你会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