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之上,路承舟的声音如冰冷的铁砧,每一次敲击都宣告着旧秩序的终结。
王德发瘫在地上,仰头看着那个年轻人,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不是没见过阵仗的人,可眼前这一幕,却彻底颠覆了他数十年来赖以生存的认知。
没有组织的授权,没有上级的命令,一个毛头小子,一群泥腿子工人,竟然就在这工厂大礼堂里,对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厂长,开启了一场闻所未闻的审判。
“疯了……你们都疯了!”
王德发的声音干涩而尖利,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身旁一名纠察队员用膝盖死死顶住后心,只能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扑腾,“路承舟!你这是非法拘禁!是武装叛乱!我要向市里报告,我要让军队来把你们全都枪毙!”
路承舟对他的咆哮置若罔闻。
他只是微微侧过身,对着那台嗡嗡作响的录音机,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我看见吴海他们几个人,把老李按在地上,正……正在给他灌酒!”
“……他是……是来拿乙醚的。他说保卫科的狗太闹腾,要麻翻几条……”
李胜利和张医生那充满恐惧的、嘶哑的供述,通过扬声器,在死寂的礼堂中回荡开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王德发的叫嚣,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那台不断转动的磁带盘,仿佛看见了地狱的入口。
录音!
他竟然把所有人的话都录了下来!
旁边的吴海更是如遭雷击。
他那只完好的手猛地攥紧,脖子上青筋暴起,一双充血的眼睛里迸射出野兽般的凶光。
他比王德发更清楚,这些证词一旦坐实,自己就是唯一的死罪!
“放你娘的屁!”
吴海猛地发出一声怒吼,积蓄的蛮力瞬间爆发,竟硬生生挣脱了压制。
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低头就朝着那台录音机猛冲过去,企图毁掉这唯一的物证!
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魁梧的身影如鬼魅般横移半步,恰好挡在了他的冲锋路线上。
是江卫国。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在吴海即将撞上他胸膛的瞬间,简简单单地抬起了右脚,然后重重地向下一踩!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礼堂!
吴海那野兽般的冲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骤然停止。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随即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啊!”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朝他的脚下看去,随即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江卫国那只沉重的军靴,正死死地踩在吴海的脚踝上。
坚硬的水泥地面,竟被这一脚踩出了细密的蛛网裂纹!
而吴海的脚踝,则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构造的角度,向外翻折着,森白的骨碴甚至刺破了皮肉,暴露在空气之中。
一脚,便将一个壮汉的脚踝,生生踩成了肉泥!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力量,而是一种极致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暴力美学。
吴海的惨叫仅仅持续了半秒,便被江卫国那只钢铁般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江卫国单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双脚离地,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再动一下,我捏碎你的喉骨。”
江卫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命令感。
那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吴海最后的心理防线。
吴海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中那最后一丝凶悍,也彻底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
“砰。”
江卫国随手一甩,吴海便像一袋破烂的垃圾,被扔回了王德发身边,蜷缩在地上,除了痛苦的痉挛,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如果说路承舟的计谋是绞索,那么江卫国的暴力,就是一柄不由分说便砸碎你所有骨头的破城巨锤。
王德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的膀胱一阵灼热,险些当场失禁。
他终于明白,今天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可以讲道理、讲规矩的对手。
这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路承舟仿佛没有看见刚才那血腥的一幕,他只是等吴海安静下来后,才缓缓将目光移向王德发。
“王厂长,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王德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来,你还是觉得这些人的证词,分量不够。”
路承舟似乎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也对,毕竟他们都只是些小角色。那么……”
他的话音未落,礼堂的另一扇侧门,被人缓缓推开。
丁建中宗师那瘦削而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老技术员,三人手中,都抱着厚厚一摞用牛皮纸包裹的账册和文件。
这些东西,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它们被小心翼翼地,一本一本地,摆放在了路承舟面前的桌子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看到这些东西的瞬间,王德发那张本已惨白的脸,彻底变成了死灰色。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账册封面,所有的血色与力气,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是他藏在办公室保险柜里,最核心、最隐秘的罪恶之账!
记录着他这十年来,侵吞工厂资产、与外界勾结、行贿受贿的每一笔血债!
路承舟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轻轻翻开,甚至没有刻意去找,只是念出了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
“一九七二年三月,以采购瑞士高精度轴承名义,虚报三万一千马克,实付八千马克购入国产件,差额两万三千马克,入账……”
路承舟顿了顿,目光从账本上抬起,饶有兴致地看向王德发,“王厂长,这个叫‘王安’的私人账户,是你儿子的名字吧?”
王德发浑身一软,彻底瘫倒在地,眼神涣散,嘴里发出了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路承舟没有停下,他翻到下一页。
“一九七三年冬,截留职工取暖用煤二十三吨,转卖至城南黑市,获利三千四百五十元。经手人,吴海。”
他又拿起另一本文件。
“一九七四年,将我厂‘红星一号’柴油机核心部件‘高压油泵’之设计图纸,复印三份,以每份五千元的价格,分别售予……”
路承舟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不带任何感情。
可他每念出一句,台下干部们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他每揭开一桩罪恶,王德发的气息就更弱一分。
这不再是审判。
这是一场公开的、残忍的凌迟。
当路承舟念到,王德发为了掩盖一笔巨大的亏空,竟将厂里一名正直的老会计,伪造成“操作失误”,推入熔炉活活烧死时,台下,终于有人再也承受不住。
“呕――”一名年轻的干部猛地弯下腰,扶着前排的椅背,将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那不是简单的贪婪。
那是用人命和鲜血,去填补欲望的无底黑洞!
路承舟合上了账本,发出一声轻响。
他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地上那滩烂泥般的王德发。
“现在,王厂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最终的、冰冷的怜悯,“关于李建斌同志的死,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王德发涣散的眼神,终于重新聚焦。
他没有回答路承舟的问题,而是猛地转过头,用一种怨毒到极致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身旁那个还在痛苦呻吟的吴海。
“是你!都是你!”
他仿佛找到了所有罪恶的宣泄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是你杀了李建斌!是你出的馊主意!是你逼我给你擦屁股!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干的!跟我没关系!没关系!”
审判,至此,迎来了它最荒诞,也最完美的高潮。
罪恶的王朝,在末日来临之际,它的两位君主,开始了最丑陋的互相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