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的侧门在身后合拢,带走了陈一刀与丁建中那两股截然不同的、却同样坚决的气息。
于是,时间便仿佛凝固了。
先前那场歇斯底里的告解与攻讦,像一场高烧,耗尽了所有人的精力与勇气。
此刻,剩下的几十名干部瘫在椅子上,一个个面如土色,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汗水浸湿的衣衫紧紧贴在他们肥硕或干瘦的脊背上,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恐惧与绝望的酸腐气味。
偌大的空间里,死寂无声。
唯有那台开盘录音机,在江卫国按下暂停键后,依旧发出着细微的、均匀的“嗡嗡”声,像一只冷酷的甲虫,在啃噬着众人早已崩溃的神经。
路承舟重新坐回了那张孤零零的椅子上。
他没有再看台下任何一人,仿佛他们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背景。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杯,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去浮在水面的茶叶末,动作优雅而从容,好像他不是置身于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而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悠闲地品着香茗。
这是一种极致的、令人发疯的平静。
他的平静,与台下众人的惶恐,形成了世界上最鲜明、也最残忍的对比。
他越是镇定,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是沉重,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要将他们的骨头一寸寸碾碎。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凌迟。
一个坐在后排的财务科副科长,神经质地开始撕扯自己的衣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台上那个年轻人的侧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旁的人,惊恐地朝旁边挪了挪,仿佛他身上沾染了什么致命的瘟疫。
这细微的骚动,并未能引起路承舟半分注意。
然而,他身后的江卫国,却在此时动了。
那座如山岳般沉凝的身影,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下了舞台。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重的军靴踩在水泥地上,竟是悄无声息,如同在暗夜中巡视领地的猛虎。
他踱步到第一排,停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恰好将坐在最前面的几名科室主任,完全笼罩其中。
那几人浑身一僵,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他们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沉重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天灵盖上。
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比刀锋更加锐利,仿佛能轻易地剖开他们的头盖骨,窥探里面所有肮脏污秽的念头。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礼堂外,隐约有风声呼啸,拍打着紧闭的铁门,发出“呜呜”的声响,更添了几分肃杀与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分钟,又或许只是几分钟。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寂!
来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扇紧闭的礼堂正门,眼神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恐惧,有期待,甚至还有一丝病态的快意。
“砰!”
一声巨响,那两扇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踹开!
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紧接着,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率先冲了进来。
正是陈一刀!
他此刻的模样,与离开时判若两人。
他身上的蓝色工装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脸上青了一块,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大仇得报的快意与凶悍!
“总工!”
他朝着舞台的方向,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人,给您带来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几名同样挂了彩的纠察队员,便拖着两个如同死狗般的人影,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正是保卫科长吴海。
这个平日里在工厂横行霸道、凶神恶煞的男人,此刻狼狈到了极点。
他的一条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已经断了。
他满脸是血,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正怨毒无比地死死盯着陈一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而在他旁边的,则是厂长王德发。
相比于吴海的激烈反抗,王德发的样子要“体面”许多。
他身上的中山装依旧平整,只是脸上那副金丝眼镜不见了踪影,头发也散乱不堪。
他没有挣扎,只是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
他似乎直到现在,都无法理解,自己经营了十数年的独立王国,为何会在短短一个上午,就如此天翻地覆。
“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账!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王德发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发出了色厉内荏的尖叫,“路承舟!你这是政变!这是无法无天!”
然而,迎接他的,是陈一刀那冰冷而残忍的笑容。
“王厂长,别喊了。”
陈一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如同拎着一只小鸡,“留点力气,待会儿,有你喊的时候。”
说罢,他与几名队员一同发力,根本不给两人任何反抗的余地,粗暴地将他们一路拖行,穿过台下那一张张惊恐而又幸灾乐祸的脸。
“噗通!”
两声闷响。
王德发与吴海,被重重地摔在了冰冷的舞台上,正好滚落在路承舟的脚边。
尘埃落定。
路承舟缓缓放下手中的搪瓷杯,站起身来。
他居高临下,用一种审视蝼蚁般的冷漠目光,俯视着脚下这两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工厂主宰。
“王厂长,吴科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宣告最终结局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的法庭,现在,正式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