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陋的洪流一旦决堤，便再无任何力量能够阻挡。
先前还只是几条溪流的忏悔，此刻已然汇聚成一片汹涌的、散发着恶臭的沼泽，彻底淹没了整个礼堂。
每一个被卷入其中的人，都在拼命挣扎，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同伴，用最卑微的姿态乞求宽恕，试图将自己从这片罪恶的泥潭中拔出来。
他们攀咬着，揭发着，将王德发与吴海治下这座工厂的每一寸肌理，都撕扯开来，露出底下早已腐烂生蛆的血肉。
从克扣工人的抚恤金到倒卖工厂的废旧钢铁，从伪造生产数据骗取国家补贴到将重要的技术图纸私下卖给竞争对手，一桩桩，一件件，罪恶盘根错节，触目惊心。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一个盘踞在国营大厂之上的独立王国，一个由蛀虫与硕鼠共同构建的黑暗巢穴。
而李建斌的死，不过是这个巢穴为了维持自身运转，随手碾死的一只试图发出警报的蝼蚁。
路承舟静静地听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仿佛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冷静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巨大而糜烂的肿瘤。
他任由这股忏悔的洪流肆意奔涌，直到每一个涉案者都将自己灵魂中最肮脏的部分，彻底倾泻干净。
终于，当最后一声嘶哑的哭嚎也渐渐平息，整个礼堂重新陷入一种虚脱般的死寂。
那些刚刚还状若疯魔的干部们，此刻都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一个个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而绝望。
他们已经交出了所有能够保命的筹码。
现在，只剩下等待裁决。
就在这时，路承舟有了动作。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身后的江卫国，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手势。
江卫国心领神会，转身走到了舞台侧后方。
片刻之后，在一众干部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提着一台沉重的、造型古怪的铁盒子，重新走了回来。
那是一台开盘式磁带录音机。
当江卫国将那两个巨大的磁带盘熟练地装上，并按下播放键时，一道道熟悉的、充满了恐惧与谄媚的声音，瞬间从机器的扬声器中流淌而出。
“我说！我全都说！是吴海！是吴海带人干的！”
“尸检报告是我写的，但内容是吴海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的！”
“他……是来拿乙醚的……”
正是他们刚才那些丑态百出的供词，一字不差，清晰无比。
轰！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礼堂！
所有人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录音！
这个年轻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相信任何口头承诺！
他竟然用这种他们闻所未闻的手段，将所有人的罪证，都铸成了一座无法撼动的铁山！
恐惧，在这一刻，升华为了彻头彻尾的绝望。
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从踏入这个礼堂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一群被蛛网牢牢粘住的飞虫，任何挣扎都只是徒劳。
路承舟无视了台下那一张张死灰般的脸，他走到录音机旁，按下了停止键。
礼堂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口供，有了。”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接下来，该去请本案的两位主角登场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第一排那个从始至终都紧握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的纠察队队长。
“陈师傅。”
“在！”
陈一刀猛地站起身，身姿笔挺如枪，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烈焰。
“给你一个小时。”
路承舟的声音冷酷如冰，“带上你的人，去把厂长王德发，还有保卫科长吴海，‘请’到这里来。”
他特意在“请”字上，加重了读音。
陈一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气。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笑容狰狞而快意。
“总工放心！”
他重重地一捶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就算是两头死猪，我也给您一根不少地扛回来！”
“活的。”
路承舟补充道，“审判，需要他们亲口认罪。”
“明白！”
陈一刀不再多言，他猛地一转身，对着身后早已按捺不住的纠察队员们，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全体都有，目标，厂长办公室、保卫科！行动！”
“是！”
十几名精壮的汉子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他们眼中压抑的怒火与悲愤，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冰冷的杀意。
在陈一刀的带领下，这支由复仇者组成的队伍，如同一群下山的猛虎，拉开礼堂侧门，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奔涌而出。
礼堂内的气氛，随着他们的离开，变得愈发压抑。
路承舟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侧的丁建中宗师。
“丁师傅，您是厂里的老人，对王德发的办公室，应该很熟悉吧？”
丁建中缓缓站起身，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人，此刻眼中也闪烁着慑人的精光。
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回答：“熟悉。他办公室里间的休息室，有一个德国进口的保险柜。”
“很好。”
路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相信，那里面的东西，应该比这些人的供词，更有说服力。”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我需要您亲自带两个人去一趟。无论用什么方法，撬开它，把里面的所有账本、文件，全部带回来。”
路承舟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记住，是一切。一张纸片，都不能少。”
丁建中那双摆弄了一辈子精密零件的手，此刻稳稳地握成了拳。
他重重地点头，没有一句废话，只吐出了两个字。
“领命！”
说罢，他转身在人群中点了两名信得过的老技术员，同样快步离开了礼堂。
擒贼，先要擒王。
抄家，务必彻底。
路承舟在短短几分钟内，便下达了两道精准而致命的指令，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指挥着两路大军，直扑敌人的心脏与粮仓。
整个礼堂，此刻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
剩下的几十名干部，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惊恐地看着台上那个年轻人，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一切，心中那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灰飞烟灭。
这不是一场冲动的复仇。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精密的、冷酷无情的……
围猎。
而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被用来引出主犯的诱饵。
路承舟重新坐回椅子上，他不再看台下的任何人，只是静静地端起桌上的搪瓷杯，轻轻吹了吹杯中早已冰凉的茶水。
他在等。
等他的猎物，被拖进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审判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