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承舟那句冰冷的问话,像一滴水银坠入滚油,瞬间引爆了礼堂内早已濒临沸点的恐惧。
没有咆哮,没有威胁,仅仅是五个字,却比世间任何酷刑都更令人胆寒。
它像一根无形的绞索,精准地套在了台下每一个心中有鬼的干部的脖子上,并且随着他们每一次心跳,都在缓缓收紧。
昏死过去的刘建国,如同一条死狗般被两名纠察队员拖了下去,他失禁留下的骚臭气味,混杂着众人冷汗的酸腐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构成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氛围。
江卫国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仅仅是往台前挪动了半步,便让台下第一排的几名干部齐齐向后缩去,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片刺耳的尖叫。
他们看着江卫国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看一头刚刚品尝过血腥、正缓缓舔舐獠牙的凶兽。
恐慌的瘟疫,在这一刻,彻底完成了对人心的占领。
生产科主任李胜利,那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此刻正用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大腿,试图抑制住那无法控制的、筛糠般的颤抖。
他的牙关在打战,发出“咯咯”的轻响。
路承舟的目光,并没有刻意停留在他身上,可他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上了,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发出尖锐的警报。
他知道,刘建国倒下之后,下一个必然是他。
跑不掉的。
在这座被彻底封死的铁棺材里,谁也跑不掉。
就在李胜利的心理防线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路承舟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缓。
“各位,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是被迫的。”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路承舟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锐利如刀的锋芒似乎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
“王德发与吴海积威已久,他们用什么样的手段逼迫各位就范,我心里有数。所以,我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伸出一根手指,声音清晰而又充满了蛊惑。
“主动交代问题,与被迫查出问题,性质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幡然醒悟,是协助调查,是戴罪立功。而后者……”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是负隅顽抗,是罪加一等。”
“我的耐心有限。从现在开始,我数三百个数。在我数完之前,主动站出来的人,我可以向军管会建议,酌情从轻处理。”
“三百个数之后……”
路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凡是还坐在这里,并且在那张纸上签过字的,一律按谋杀案主犯的同谋处理。我想,这个罪名意味着什么,不需要我再解释了吧?”
轰!
如果说之前的威吓是重锤,那么此刻这番话,就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彻底剖开了这群乌合之众之间那脆弱不堪的“同盟”关系。
什么同舟共济?
什么一损俱损?
在能够活命的诱惑面前,所有的攻守同盟,都脆弱得如同窗纸!
路承舟甚至没有开始计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的倒下。
台下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诡异。
人们不再惊慌失措地叫喊,而是陷入了一种更加可怕的沉默。
他们彼此之间,用一种混杂着猜忌、警惕与怨毒的目光,相互窥视着。
每个人都在进行着天人交战,每个人都在估量着别人会不会先站出来。
谁先开口,谁就是第一个叛徒。
可谁不开口,谁就可能成为死得最惨的那个!
这种无声的煎熬,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磨人。
终于,在死寂持续了将近半分钟后,生产科主任李胜利再也承受不住这地狱般的压力。
他“哇”的一声,像是吐出了一口积郁在胸口的黑血,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我说!我说!”
他的声音嘶哑而尖利,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鸡。
这一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李胜利面无人色,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让他看起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不敢去看周围同僚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的路承舟,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刘建国说的……都是真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就是吴海干的!我……我亲眼看见了!”
“那天晚上,我老婆生病,我去厂医务室拿药,回来的时候路过三号高炉……”
李胜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回忆起了那恐怖的一幕,“我看见吴海他们几个人,把老李按在地上,正……正在给他灌酒!老李一直在挣扎,嘴里喊着‘你们这群蛀虫’、‘我要去举报你们’……”
“我当时吓坏了,躲在废料堆后面,根本不敢出声。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他们把老李拖上了检修平台……没过多久,就听见一声惨叫……”
李胜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痛苦地抱住了头。
“第二天,吴海就找到了我。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李主任,听说你昨晚也去医务室了?’我当时魂都快吓没了!后来王德发就把那份报告拿了过来,让我签字……我不敢不签啊!我真的不敢啊!”
他的崩溃,像推倒了第一张骨牌。
紧接着,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人站了起来。
是厂医务室那个平日里总是一副睡不醒模样的张医生,也就是陈一刀口中的“张扒皮”。
他脸色惨白,扶着前排的椅背,哆哆嗦嗦地开了口。
“李主任说的没错……那天晚上,吴海……吴海是来过医务室。”
所有人的目光,又瞬间转向了他。
“他不是来拿药的。”
张医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细若蚊蚋,“他是……是来拿乙醚的。他说保卫科的狗太闹腾,要麻翻几条……”
乙醚!
这个词一出,整个礼堂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在这一刻,被彻底补上了。
李建斌根本不是被灌醉的!
他是被乙醚迷晕之后,再被伪造成醉酒失足的假象,活生生从高炉上被推下去的!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杀人灭口了。
这是何等歹毒,何等残忍的手段!
“畜生!”
第一排,赵立本再也按捺不住,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猛地起身就要朝台上冲去,似乎要亲手撕碎这群披着人皮的恶魔。
“赵师傅!”
丁建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死死抱住。
这位沉默的老人,此刻也是虎目含泪,但他尚存一丝理智。
“冷静!让总工来审!”
赵立本的咆哮,和张医生那颤抖的供述,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冲击。
它彻底击溃了剩下那些涉案干部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
“我也说!我也说!”
“报告上所谓的目击者,王大毛和李二狗,是吴海的小舅子!那天他们根本就没上班,是我给他们做的假考勤!”
一个科室文员尖叫着站了起来。
“尸检报告是我写的,但内容是吴海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的,我连尸体都没碰过!”
张医生继续哭喊着补充。
“还有那份报告的纸张,是吴海让我从档案室偷出来的旧纸,为了做得像那么回事!”
一个接一个。
一个连一个。
曾经被他们视为护身符的谎言,此刻,却变成了催命的毒药。
他们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知道的、参与的那些肮脏细节,像倾倒垃圾一样,全部抖落了出来。
背叛的火焰,已成燎原之势。
罪恶的链条,正在他们自己的手中,一环一环地被亲手扯断。
路承舟静静地站在舞台之上,冷眼旁观着这场人性的盛大崩塌。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整个礼堂,却已经完全被他的意志所主宰。
他知道,清算的鞭子,已经完成了它的第一轮挥舞。
接下来,便是要将那些隐藏在幕后的主犯,一个一个,从他们的老鼠洞里,揪到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