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是一头疲惫不堪的钢铁困兽,在坑洼不平的国道上发出阵阵哀鸣。
车厢内,汗味、烟草味与行李架上捆着的咸鱼干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浓烈而独特的时代气息,足以让任何养尊处优的人窒息。
路承舟靠在颠簸的车窗边,窗外的景物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剧变。
北方的萧瑟与硬朗,那些光秃秃的山脊和灰蒙蒙的天空,正被大片大片野蛮生长的、湿漉漉的绿色所取代。
空气不再是干冷的,而是变得黏稠、温热,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每一个毛孔都包裹起来。
他那双习惯了审视精密图纸的眼睛,此刻正一言不发地记录着这一切。
他像一台行走的精密仪器,分析着不同地域的植被覆盖率、建筑风格的演变,以及路边行人衣着颜色愈发大胆的趋势。
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是由无数数据与逻辑构成的。
江卫国则截然相反。
他半眯着眼睛,双手揣在袖子里,仿佛在摇晃的座椅上打盹,整个人透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浑然天成的松弛感。
然而,他那看似昏沉的眼缝中,却偶尔闪过一丝锐利而复杂的光。
他在回忆,也在比对。
比对着这个时代与他记忆中那个未来时代的羊城,寻找着那些尚未被时间洪流冲刷掉的、熟悉的坐标。
孟山坐在最外侧,如同一尊沉默的门神。
他高大的身躯将狭窄的过道堵得严严实实,任何试图从他身边挤过去的人,都会在接触到他那冰冷如铁的目光时,下意识地缩回脚步。
从上车的那一刻起,他的视线就从未离开过车厢内的每一个人,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孤狼,警惕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威胁。
旅途漫长而枯燥。
当客车终于喘着粗气,在一片更加喧嚣嘈杂的鸣笛声中停下时,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滚烫的热浪夹杂着完全陌生的语言,如潮水般汹涌而入。
羊城到了。
即便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当路承舟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他那颗总是如超级计算机般冷静运行的大脑,还是出现了瞬间的宕机。
扑面而来的,是声音。
听不懂的方言,像无数只聒噪的雀鸟在耳边鸣叫,尖锐而急促。
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商贩高亢的叫卖声,以及街头巷尾录音机里传出的、甜得发腻的靡靡之音,所有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混乱的声网,将他牢牢罩住。
紧接着,是气味。
街边小吃摊上飘来的烧腊香、牛杂香,混杂着海产品特有的咸腥,以及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湿热的水汽,浓烈得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浸透。
最后,是色彩。
人们身上穿着的的确良衬衫、喇叭裤,墙壁上用繁体字书写的广告牌,以及那些在北方绝迹的、挂满了窗户的各色衣物,共同构成了一幅生机勃勃却又光怪陆离的浮世绘。
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来时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
那个世界是计划的、统一的、灰蓝色的;而这个世界,则是野生的、混乱的、五彩斑斓的。
路承舟的眉头紧紧蹙起,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
这种不适,源于秩序的缺失。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毫无逻辑,充满了不可控的变量。
“感觉怎么样?”
江卫国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边,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是不是觉得,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路承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这一切视觉与听觉的冲击,转化为数据,存入脑海。
“跟紧了。”
江卫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对孟山使了个眼色,“这里龙蛇混杂,丢了可不好找。”
他没有在混乱的车站过多停留,而是像一条熟悉水域的老鱼,领着两人一头扎进了纵横交错的小巷之中。
他的脚步不快,却总能精准地避开拥挤的人流,穿过一个个嘈杂的集市。
这份从容与笃定,让路承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江卫国给他的感觉,不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北方人,倒更像是这片土地土生土长的主人。
七拐八绕之后,江卫国在一栋毫不起眼的、挂着“前进旅社”招牌的三层小楼前停下了脚步。
旅社的门脸狭小而陈旧,与周围喧闹的商铺相比,显得格外冷清。
“就这儿?”
路承舟看着那油漆剥落的招牌,有些怀疑。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江卫国笑了笑,率先走了进去,“我们是来寻宝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旅社的房间狭小而潮湿,墙壁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水渍。
但江卫国似乎毫不在意,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门锁,又推开窗,观察了一下窗外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逼仄后巷。
“孟山,你睡外间。我和路工住里间。”
他迅速做出了安排,“从现在起,我们三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单独行动。吃饭、上厕所,都必须有人陪同。”
这番近乎苛刻的命令,让空气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路承舟意识到,江卫国口中的“龙蛇混杂”,绝非夸张之词。
安顿下来后,江卫国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摸出了一张画得极其潦草的地图。
“第一步,取钱。”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一个叫做“人民南路”的地方画了个圈,“二十万现金,目标太大。接头的人,会分三次,在不同的地方交给我们。第一次的地点,就在这里。”
路承舟看着那张简陋的地图,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
江卫国正在擦拭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洒然一笑,用一种半真半假的语气说道:“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来过几次。那时候这里比现在还乱,都是讨生活,见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他没有深入解释,而是将话题引回了正轨。
“路工,从今天起,你要暂时忘掉你总工程师的身份。在这里,你越像个技术专家,就越危险。因为在那些人的眼里,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揣着巨款的、会下金蛋的肥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路承舟,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记住,少说,多看,多听。你的专业知识,只有在看到我们要找的东西时,才是武器。在其他任何时候,它都是引来鲨鱼的血。”
路承舟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
在这个战场上,所有的物理公式和工程理论都已失效,唯一的法则,就是江卫国正在教给他的、最原始的生存之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江卫国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望向外面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喧嚣的城市。
无数的机遇与陷阱,正在那片光影交错的钢铁丛林中同时上演。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动着猎人进入猎场时的兴奋与笃定。
“不急。”
他缓缓说道。
“先让水里的鱼,都游起来。我们得看清楚,哪条是我们要钓的,哪条,是想吃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