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承舟转过身，目光扫向丁建国、赵立本、陈一刀等几位老师傅，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坚定。
“南下的事情，由江老板和我负责。但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厂里的工作，一刻也不能停。”
他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工匠们立刻噤声，一道道目光重新聚焦过来，等待着他们的总工程师下达指令。
“丁师傅。”
路承舟看向丁建国。
“在！”
丁建国上前一步，腰杆挺得笔直。
路承舟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叠厚厚的、刚刚绘制完成的图纸，那上面用红蓝两色线条，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数据与符号。
“这是液压缸缸体的修复方案，一共三套。第一套是常规热处理加内部堆焊，成功率百分之七十，但修复后寿命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第二套方案……”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地讲解着每一套方案的优劣、技术难点以及对应的材料需求。
那不再是天马行空的设想，而是基于十二小时无损探伤数据得出的、精确到每一个步骤的、切实可行的操作指南。
丁建国和他身后的几个钳工老师傅，听得双眼放光，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凝重，逐渐转变为一种遇到绝世珍谱般的狂热。
他们这才明白，在他们进行检测的同时，路承舟的大脑已经完成了何等恐怖的运算与规划。
“……第三套方案，风险最大，但一旦成功，缸体性能将超越德国原厂标准。”
路承舟的声音顿了顿，目光变得格外锐利，“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的任务，就是带领所有人，将前两套方案的准备工作全部完成。至于第三套方案，等我回来。”
丁建国接过那叠沉甸甸的图纸，双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这哪里是图纸，这分明是路承舟将自己的大脑剖开，把最宝贵的财富留了下来！
这是一种毫无保留的、沉甸甸的托付！
“路工，您放心！”
他涨红了脸，声音嘶哑地保证，“我们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绝不耽误一分一秒！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就把舞台给您搭到哪一步！”
路承舟点了点头，又转向淬火王赵立本与镗工宗师陈一刀。
“赵师傅，陈师傅，这是配套的热处理工艺参数和精密加工的公差要求。有些数据，已经超出了现有设备的理论极限。”
他递过去另外两份文件，“所以，需要你们两位，用手艺去弥补设备的不足。”
赵立本与陈一刀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被激发的、久违的烈火。
超越极限！
这四个字，对于真正的大师而言，不是刁难，而是最高的赞誉与挑战！
“路工，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陈一刀抚摸着自己那套乌黑的镗刀，嘴角咧开一丝桀骜的笑，“设备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只要把东西带回来，剩下的，交给我们！”
三言两语，一场无声的权力交接与责任托付，便已完成。
路承舟将整个后方战场，稳稳地交到了这群他亲手点燃了火焰的工匠宗师手中。
而他自己，则将要奔赴一个完全未知的、更加凶险的前线。
与此同时，江卫国已经悄然退到了人群之外。
他找到了孟山。
“去把马胜利带出来，给他换身干净衣服，找个地方看住了。”
江卫国的语气平淡，仿佛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告诉他，从今天起，他就是咱们厂的‘生产自救先进个人’，省里随时可能来人视察，让他把戏给我演足了。演砸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孟山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高大的身影便无声地融入了仓库的阴影里。
处理完这件事，江卫国走到了工厂唯一一部能打长途的电话机旁。
他拿起那沉甸甸的话筒，熟练地摇动了手柄，对着总机报出了一串来自京城的号码。
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
“喂？我，江卫国。”
他的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完全没有了面对工人们时的和煦，“秀云吗……对，我没事。你听我说，立刻去食品厂的账上，提出二十万现金。想尽一切办法，用最快的速度，找最可靠的人，送到羊城火车站……对，二十万，一分不能少。记住，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电话那头，苏秀云的惊呼声隐约传来。
二十万！
在这个万元户都足以登报的年代，这笔钱，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巨款！
江卫国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强调了“可靠”与“保密”这两个词，便挂断了电话。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幽深。
南下羊城，技术是路承舟的战场，而人心与金钱，则是他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二十万，就是他即将投入那片混乱江湖的第一块敲门砖，也是他们此行唯一的护身符。
三天后。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九局工厂的大门口，三道身影静静伫立。
路承舟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他从不离身的笔记本。
孟山则像一尊沉默的铁塔，高大的身躯将他身后那只巨大的军用背包衬托得毫不起眼，没人知道那里面装了什么。
江卫国换上了一身半旧的中山装，脚踩一双黑布鞋，看上去就像一个要去南方探亲的普通老干部。
他手里没有拿任何行李，只是平静地望着眼前这座已经重新变得热火朝天的工厂。
刺耳的电铃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那是开工的信号。
车间里，炉火熊熊燃起，机器的轰鸣声汇成了一首雄壮的交响曲。
丁建国、赵立本、陈一刀……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车间门口一闪而过，他们都看到了门口的三人，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过来送行。
他们只是远远地，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无声的嘱托。
然后，他们便毅然转身，投入到了那片钢铁的洪流之中。
最好的送别，不是言语，而是行动。
他们将用自己的汗水与坚守，为远征的战友，铸造一个最稳固的后方。
江卫国笑了。
他转过身，看着身边的路承舟。
“怕吗？”
路承舟摇了摇头，那双冷静的眸子眺望着通往山外的、蜿蜒曲折的公路。
“我只怕买不到。”
“放心。”
江卫国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精光，“在那个地方，只要你有钱，连天上的月亮都有人敢给你摘下来卖。”
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喘着粗气，由远及近。
三人沉默地上了车。
汽车发动，带着滚滚的黄尘，驶向了未知的南方。
远征，自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