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以一种蛮横无理的姿态降临了。
光线穿过肮脏的玻璃，将房间切割成明暗对立的两个世界。
尘埃在光柱中翻滚、沉浮，像是无数个被放逐的微小灵魂，见证着这场黎明前的阴谋。
一夜未熄的白炽灯在煌煌天光下，光芒显得如此孱弱而病态，如同一个被戳穿的谎言。
没有人说话。
昨夜那股焚烧理智的癫狂与亢奋，已随着肾上腺素的消退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坚硬、也更为危险的东西。
它悬浮在空气里，比沉默本身更具分量，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路承舟已经将那两件致命的“作品”重新打包，伪装成一堆破烂的维修工具，藏在了床下最深的阴影里。
他没有去睡觉，而是坐在桌前，用一柄小小的锉刀，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那只军用手套上的铜片。
他的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仿佛不是在准备一件杀人工具，而是在雕琢一枚精密的钟表零件。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曾经属于学者的犹豫与恐惧早已被烧成灰烬，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冰冷的火焰。
他不是在害怕，他是在期待，期待着物理法则以其最壮丽、最公平的方式，对这个肮脏的世界做出最终审判。
孟山盘腿坐在门边的地板上，那具仿佛由钢铁浇筑而成的身体纹丝不动。
他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三枚经过特殊打磨的钢珠。
它们在晨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不似金属，更像三颗被凝固的、来自深渊的眼泪。
他闭着双眼，呼吸悠长得几乎无法察觉，整个人与周遭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在积蓄，将每一分气力，每一丝精神，都收敛回身体这个最原始的容器之中，等待着夜幕降临时那石破天惊的瞬间爆发。
而江卫国，则站在窗前，凝视着楼下那条渐渐苏醒的街道。
小贩推着车，开始叫卖着新鲜出炉的肠粉；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工人们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汇成一股奔向工厂的洪流；远处港口的方向，传来了货轮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
这是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清晨，喧嚣，热烈，洋溢着属于这个时代独有的、粗糙而蓬勃的生命力。
然而这一切，都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他的目光穿透了这片繁华的表象，直抵其下汹涌的暗流。
他知道，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那个自诩为“导演”的男人，也一定在用同样冷静而残忍的目光，审视着他即将布置的舞台。
他会调动他所有的演员，检查他所有的道具，确保今晚的这场大戏，能有一个血腥而完美的落幕。
这不仅是力量的对决，更是意志的绞杀。
“吃东西。”
江卫国转过身，将三个用油纸包着的肉包子放在桌上，又用搪瓷缸倒了三杯温水。
他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死寂，平静得仿佛今晚要去参加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晚宴。
路承舟打磨的动作停了下来。
孟山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客气。
他们拿起包子，沉默地咀嚼，吞咽。
食物的热量，是驱动这台精密战争机器最基础的燃料。
在这最后的倒计时里，任何一丝体力的流失，都可能成为压垮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十点交易，但我们八点就得分开行动。”
江卫国三两口吃完包子，拿起那张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地图，开始了最后的战术复述，“孟山，你七点半出发。码头西侧有一条排污暗渠，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视线，直通那台抽水泵所在的防波堤之下。八点半，是晚班守卫换班的真空期，也是潮水涨到最高的时候，你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完成安装。”
孟山点了点头，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
“路工，你八点走。”
江卫国的目光转向路承舟，“从旅社后门出去，绕到码头北面的旧货场。那里堆放着大量的废弃集装箱，是最好的掩护。你要在九点之前，潜入到配电室后墙的位置，然后，就是等待。”
路承舟戴上了那只手套，攥了攥拳，感受着铜片与橡胶带来的奇异触感。
“我，”
江卫国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那个被红圈标注出的交易地点，“会开着车，在九点五十分，准时出现在三号码头的入口。我会把十五万现金带在身上，也会把对方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
他说完，抬起头，环视着两人。
“记住，从我们踏出这个房门开始，我们就是三个独立的齿轮。没有通讯，没有支援，唯一能信任的，只有彼此对时间的绝对遵守。”
“以及，”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对胜利的绝对渴望。”
漫长的白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被一寸一寸地消磨殆尽。
窗外的光线由明亮转为金黄，又由金黄堕入深沉的暮色。
城市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夜的呢喃。
晚上七点半，孟山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那三枚钢珠揣入怀中，然后背起那个沉重的、伪装成工具包的麻袋，对着江卫国和路承舟，微微颔首。
那是一种属于战士的、最简洁的告别。
他拉开门，身影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瞬间消失在走廊昏暗的灯光里。
八点整，路承舟也站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只特制的手套仔细地戴好，又将那卷沉甸甸的电缆缠在腰间，用一件宽大的外套罩住。
他走到江卫国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等我的信号。”
江卫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
路承舟转身，决然地走出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江卫国一人。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窗边，点燃了最后一根烟。
猩红的火点在深沉的夜色中明灭，如同风暴之海上，一座孤独灯塔的呼吸。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两个最关键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一个潜入黑暗的深水，去安装那致命的獠牙；一个藏身于钢铁的迷宫，去连接那审判的雷霆。
而他，这台战争机器的主轴，即将驶向风暴最猛烈的中心。
烟尽，他将烟蒂狠狠摁灭在窗台上。
他提起那个装满了十五万现金的手提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们仅仅停留了两天的房间，然后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合拢，将所有的计划与秘密，都锁在了那片寂静的黑暗之中。
楼下，那辆黑色的伏尔加，如同一头沉默的野兽，静静地匍匐在夜色里。
江卫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了引擎。
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前方通往码头的道路。
那条路，在今晚，通往地狱，也通往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