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穿透廉价的窗帘，在满是烟蒂与金属碎屑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光尘在其中安静地浮动。
持续了一整夜的亢奋与癫狂，如同退潮般从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悄然溜走，只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路承舟靠墙坐着，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眼却依旧死死盯着地板上那两件凝聚了他毕生智慧与疯狂的造物。
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审视，仿佛一个偏执的艺术家在检查自己即将送上断头台的完美杰作。
江卫国一夜未眠，但他身上却看不到丝毫疲态。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都已被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眼的正中心。
孟山则像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塑，靠在门后，双臂环抱，闭着眼睛。
他均匀而沉稳的呼吸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声响，仿佛无论外界将要掀起何等滔天巨浪，都无法撼动他内心那片亘古不变的磐石。
沉默，是此刻唯一的语言。
他们都清楚，当太阳再次落山时，一场没有退路的豪赌即将开盘。
赌注，是他们三个人的命，以及背后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一个时代的工业梦想。
“孟山。”
江卫国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安排一次寻常的采购。
“你负责‘安装’。”
他没有用“潜入”或“破坏”这类词语，而是选择了“安装”，仿佛孟山即将去做的，不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敌后突袭，而是一次严谨的工程作业。
“那台抽水泵位于三号码头最东侧的角落，紧邻着防波堤。涨潮时，整个基座都会被海水淹没，那是最好的掩护。”
江卫国的目光转向路承舟，“按照你的设计，‘蝎子’必须精准地顶在主管道的泄压阀附近，而‘画皮’则要彻底封死直径一点二米的入水口。这两件事，都必须在水下完成。”
他顿了顿，看着孟山，语气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水下有暗流，还有码头排出的工业垃圾，可能会有铁丝网或者废弃的缆绳。整个过程，你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不能惊动码头上的任何一个守卫。你有多少把握？”
孟山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迟疑，只有狼一般的冷静与专注。
“十成。”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的保证都更有力量。
江卫国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他将视线重新投向桌上的地图，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勾勒出一条无形的行动路线。
“路工，你负责‘点火’。”
路承舟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总配电室在码头的另一端，距离抽水泵直线距离超过三百米。根据地图，配电室的后墙有一扇通风窗，那是唯一的入口。”
江卫国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孟山完成安装后，会把电缆的另一端从水下引到防波堤的背面。你的任务，是在我们与对方开始‘交易’之后，悄无声息地进入配电室，找到抽水泵的独立供电闸，然后接上这根引爆线。”
“时机，至关重要。”
江卫国的指节，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中央那片空旷的交易区，“太早，对方没有全部进入爆炸核心区；太晚，我们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堆筛子。你必须在我发出信号的那一刻，精准地完成最后的连接。”
“信号是什么？”
路承舟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会摔碎一个酒瓶。”
江卫国说得云淡风轻，“到时候，整个码头都会是他们的人，枪口会指着我的脑袋。我摔碎酒瓶，就是你动手的命令。从信号发出，到爆炸发生，你只有不到三秒的反应时间。”
路承舟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不是战士，他只是一个工程师。
潜入、接线、在枪林弹雨的边缘等待一个生死一瞬的信号――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经验。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然而，他看着江卫国那双平静的眼睛，又看了看角落里沉默如山的孟山，那股冰冷的恐惧，竟被一种更加滚烫的情绪所融化。
他们，把最关键的一环，把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扳机，交到了自己手上。
这是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信任。
“我只有一个问题。”
路承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重新被工程师的逻辑所主宰，“配电室的闸刀是老式空气开关，瞬间接入五十米的铜芯电缆，会产生巨大的电弧和爆鸣。声音，会暴露我的位置。”
江卫国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所以我给你准备了这个。”
他从脚边的旅行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只军绿色的帆布手套，但与普通手套不同的是，它的掌心和指尖部分，被一层厚厚的、黑色的绝缘橡胶所覆盖。
更奇特的是，手套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被缝上了一块小小的、经过打磨的铜片。
“钳工宗师丁建中的作品。”
江卫国淡淡地解释道，“在接入引爆线之前，用这块铜片，先去触碰开关旁边的接地线。它能提前释放掉你身体上的静电，并且在接触瞬间，形成一个微型短路，让整个区域的电压产生一次极其短暂的波动。”
“码头上那些老旧的照明灯，会因此闪烁一下。那一瞬间的闪烁，就是给我的信号，告诉我——炮手，已就位。”
“而你，就可以利用电压不稳造成的电流噪音，完成最后的致命连接。”
路承舟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套。
他无法想象，一场如此疯狂、如此暴力的毁灭计划，其执行细节，竟能被策划到如此精妙入微的程度。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战斗，而是一门艺术，一门关于死亡、时机与人心的精密艺术。
他伸出手，郑重地将那只手套戴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不大不小，仿佛为他量身定做。
“那我呢？”
路承舟抬起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和孟山，怎么办？爆炸发生时，你们都在核心区。”
江卫国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紧闭了一夜的窗户。
清晨的凉风，夹杂着城市的喧嚣，瞬间涌了进来，吹散了满屋的烟味与肃杀。
“我们？”
他望着远处那片蔚蓝色的海面，眼神悠远而深邃，“路工，你听说过‘向死而生’吗？”
“当一个赌徒，敢把自己也当成筹码，押上赌桌的时候，他才有可能，赢下所有。”
他没有再解释撤退的路线，也没有再说任何鼓舞士气的话。
因为他知道，当这台由三个人组成的战争机器，其内部的齿轮已经完美啮合时，任何多余的言语，都是对彼此信任的亵渎。
沉默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
它将以整个羊城的黑夜为磨盘，以那个不可一世的“导演”和他全部的势力为祭品，碾压出一条通往黎明的、血与火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