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房间里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将三道被拉得极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影子随着灯丝偶尔的电流波动而微微颤抖,像三个蛰伏在洞穴深处的阴谋家。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杂着汗水与金属锈味的紧张气息。
路承舟那张写满了疯狂计算公式的草稿纸,就摊在桌子中央,如同这场午夜战争的总作战图。
他所列出的那份清单,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子弹,敲在江卫国的心上。
高强度防水帆布、工业密封胶、绝缘铜芯电缆、手摇式千斤顶。
这些东西,单独来看,不过是寻常工业维修中的耗材。
可当它们被一个天才工程师的疯狂构想串联在一起时,便组合成了一个足以改写战局的、狰狞而致命的杀器。
江卫国沉默地看着那份清单,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对眼前这个书生气的年轻人,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混杂着惊叹与忌惮的审视。
他原以为自己带来的是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却没想到,这柄刀在饮血之后,竟能自行演化成一门重炮。
他没有问“去哪找”,也没有问“来不来得及”。
他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孟山面前,将那张清单递了过去。
孟山接过,粗略地扫了一眼,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甚至没有一个字的疑问,只是将纸条折好,揣进怀里,然后转身,拉开了房门。
夜风,裹挟着羊城特有的潮湿与喧嚣,倒灌而入。
孟山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就那样一步踏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浮华。
屋子里,只剩下江卫国与路承舟两人。
死一般的寂静。
路承舟并没有因为孟山的离去而有片刻的松懈。
恰恰相反,他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状态。
他将那张总图推到一边,又铺开一张新的白纸,手中的铅笔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蜂鸟,在纸面上急速飞舞,留下无数道精准而复杂的线条。
他在优化,在推演。
“千斤顶的支撑点必须选在管道法兰接口最脆弱的焊缝上,这样才能用最小的力,造成最大的结构损伤……”
“帆布不能简单地蒙住入水口,必须用密封胶做成一个单向的囊袋结构。当外部水压增强时,它会越收越紧,形成绝对的气密性!”
“五十米的电缆,足够我们从配电室的后窗,将引线拉到码头另一侧的废弃仓库。那里是视野最好的狙击点,也是最安全的撤离路线……”
他嘴里念念有词,与其说是在对江卫国解释,不如说是在与另一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自己,进行着一场激烈而严谨的辩论。
这一刻的路承舟,身上再也看不到半分文弱书生的怯懦。
他的眼神亮得吓人,仿佛有两簇幽蓝的火焰正在瞳孔深处燃烧。
那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属于创造者的极致专注,也是一种即将亲手释放出毁天灭地力量的、属于魔鬼的狂热。
江卫国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点燃了一根烟。
他看着路承舟,就像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发掘、并为其开刃的绝世凶兵。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路承舟,或许是同一类人。
只不过,自己玩弄的是人心与时局,而路承舟玩弄的,是更加纯粹、也更加公平的物理法则。
他们都是赌徒,押上的,是各自领域里的一切。
“路工。”
江卫国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害怕吗?”
路承舟的笔尖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仿佛刚刚从一个由无数公式和零件构成的世界里抽离出来。
他认真地思考了数秒,然后摇了摇头。
“我怕算错。”
他坦然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工程师的偏执,“任何一个环节的计算失误,都会导致失败,我不能接受失败。”
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的作品,不够完美。
江卫国笑了。
他将烟头在桌角的烟灰缸里摁灭,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知道,这场豪赌,他们已经赢了一半。
时间,在铅笔与纸张的摩擦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两个小时后,当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凌晨三点时,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孟山回来了。
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如铁的模样,只是身上多了一股海风的咸腥味和机油的气息。
他将一个沉重的麻袋“砰”地一声扔在地上,没有多余的解释。
麻袋解开,路承舟清单上所列的每一件物品,都赫然在列。
那卷崭新的防水帆布上,甚至还带着某个船厂仓库的油墨印章;那几罐工业密封胶,罐体冰凉,显然是刚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被“请”了出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台半新不旧的手摇式千斤顶,它的底座上,还沾着几块尚未干透的泥土。
路承舟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又像一个即将解剖尸体的法医,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抚摸着那些冰冷的钢铁与帆布。
“完美!简直完美!”
他兴奋地低吼着,抓起千斤顶,感受着摇臂转动时,齿轮间那恰到好处的阻尼感,“这是军工级的,压力系数比我预估的还要高出百分之三十!”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席地而坐,将所有的“零件”都摊开在自己面前。
一场悄无声息的改装,开始了。
江卫国和孟山退到房间的角落,默默地看着。
他们谁也看不懂路承舟在做什么,但他们都能感受到,一股冰冷而危险的气息,正在那双灵巧得不可思议的手下,慢慢成型。
路承舟拆掉了千斤顶原本的支撑底座,只保留了核心的螺旋举升结构。
他用钢锯,将摇臂截断,打磨成一个尖锐的、如同毒刺般的锥形。
然后,他将那卷铜芯电缆的一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手法,缠绕在了千斤顶的泄压阀上,并用密封胶进行了绝缘处理。
另一端,则被他细心地剥开,露出了闪着金属光泽的铜线。
一个简易的、由机械能转化为电信号的触发装置,完成了。
接下来是帆布。
他没有用剪刀,而是用铅笔在上面画出了精确的切割线,然后让孟山用匕首,沿着线条,裁出了一个巨大的、类似降落伞的圆形。
他在圆形的边缘,细致地涂抹上厚厚的工业密封胶。
这不再是一块布,而是一张准备封堵深渊巨口的高压密封膜。
整个过程,路承舟没有说一句话。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零件、数据和即将到来的那场盛大爆炸。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地板上,那堆原本杂乱无章的工业垃圾,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两件看上去古怪而丑陋的“作品”。
一件,是那个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千斤顶,它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钢铁蝎子,狰狞而沉默。
另一件,是那个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帆布包,散发着刺鼻的化学品气味。
“好了。”
路承舟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脸上却带着一种大功告成后的、心满意足的疲惫。
他指着地上的东西,对江卫国和孟山解释道:“蝎子,用来刺穿它的盔甲。这张‘画皮’,用来堵住它的嘴。”
他拿起那根长长的电缆,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光芒。
“而这根线,是连接地狱的门铃。”
“明天晚上,我们去把它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