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承舟死死地盯着江卫国,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风暴正在集结。
恐惧、后怕、钦佩、以及一丝被卷入未知世界的茫然,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搅动,最终却被一种更为原始、也更为强大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一个顶尖工程师面对无解难题时,本能燃起的征服欲。
他没有再问那些愚蠢的问题,比如“你们有没有受伤”,或是“对方有多少人”。
当江卫国平静地说出“明天会是个更大的陷阱”时,路承舟便明白,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而他,作为整个团队能够坐上赌桌的唯一赌注,不能再像一件被层层保护的珍贵仪器那样,躲在所有人的身后。
他的呼吸,由急促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那双属于天才的大脑,开始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运转,将刚才听到的所有信息碎片——黑暗、钢珠、枪手、码头、交易——全部输入一个无形的逻辑矩阵,疯狂地进行着推演与分析。
“他会带多少人?”
路承舟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冷静,仿佛刚才那个心神激荡的人不是他。
江卫国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这头被圈养的猛兽,终于开始主动亮出自己的獠牙了。
“全部。”
江卫国言简意赅,“他会把他能调动的所有力量,全部压在三号码头。那会是一张天罗地网,从水路到陆路,不会留给我们任何一个逃生的死角。”
“火力呢?”
“我们暴露了孟山的存在,他绝不会再给我们近身的机会。”
江卫国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所以,他会选择用绝对的火力,在远距离,将我们彻底撕碎。长枪,甚至可能是从走私渠道搞来的自动武器。”
路承舟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用现代暴力武装起来的、毫无破绽的纯粹杀局。
在几十条枪的面前,孟山的身手再快,也快不过子弹。
江卫国的心计再深,也算不过密集的弹雨。
黑暗的奇袭,只能用一次。
当对方有了防备,同样的方法只会是自取其辱。
“所以,我们不能按他的剧本走。”
江卫国终于说出了核心。
他停止了敲击,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我们需要一个,能在一瞬间,让他的整个舞台都彻底崩塌的……变数。”
他凝视着路承舟,一字一顿地说道:“一个,只有你才能创造出来的变数。”
路承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他知道,江卫国既然敢设这个局,就一定已经找到了那根足以撬动整个棋盘的杠杆。
而他,路承舟,就是那个支点。
江卫国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那扇破旧窗帘的一角。
窗外,是羊城璀璨的夜。
远处港口的方向,高大的龙门吊如钢铁巨人般矗立,货轮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城市的霓虹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工业时代独有的壮丽画卷。
“路工,你看那是什么?”
江卫国的手,指向了远处海面上,一艘正在缓缓驶离港口的万吨巨轮。
“船。”
路承舟下意识地回答。
“不。”
江卫国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又残酷的笑意,“那是一个装满了水的,巨大无比的……铁棺材。”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
“三号码头,是一个老旧的货运码头,设施陈旧,管理混乱。但那里,有一个东西,是整个羊城港最先进的。”
“一台从德国进口的,一百二十千瓦大功率柴油抽水泵。”
“它被用来给远洋货轮的压舱水舱,进行快速注水和排水,功率大到,能在一个小时内,抽干一个标准游泳池。”
路承舟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江卫国的意思!
一个疯狂到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悍然劈进了他的脑海!
“你想……”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变得有些扭曲。
“我想请我们的导演先生,看一场他毕生难忘的烟花。”
江卫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恶魔般的诱惑,“一场由水、空气和钢铁,联袂上演的物理学奇迹。”
他走到路承舟面前,将一张皱巴巴的羊城地图,平铺在桌上。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三号码头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标注上。
“这里,是码头的总配电室。那台抽水泵的线路,包括它所有的控制开关,都集中在这里。”
“而这里,”
他的手指又移到了码头边缘,“是那台抽水泵的入水口,常年浸泡在海水里,上面布满了厚厚的水垢和海洋附着物。”
“我需要你,路工。”
江卫国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路承舟的心上,“用你毕生所学,给我一个方案。一个能让那台德国造的铁疙瘩,在瞬间,变成一颗炸弹的方案。”
“我要的,不是小打小闹的短路。”
“我要的,是爆炸!”
“是那种,能让半个码头都地动山摇,能让万吨货轮都为之倾覆的,真正的……工业爆炸!”
路承舟呆住了。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战争。
这不是修理一台机床,不是攻克一个技术难关。
这是在用他最引以为傲的知识,去设计一个纯粹的、毁灭性的杀戮机器。
科学的严谨与神圣,在这一刻,被江卫国用最赤裸裸的暴力逻辑,撕得粉碎。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然而,仅仅几秒钟后,那股颤抖便奇迹般地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炽热、更加疯狂的战栗。
他想到了红星厂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工人们期盼的眼神。
他想到了那台寄托着中国工业未来的八千吨水压机。
他更想到了眼前这个老人,和门边那座铁塔,为了保护他这个“赌注”,是如何提着脑袋,在屠宰场里杀了个三进三出!
凭什么,只有他们在战斗?
凭什么,他这个总工程师,就只能躲在后面瑟瑟发抖?
不!
如果知识不能化为利剑,守护自己的同伴与理想,那这知识,便一文不值!
“呼……”
路承舟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所有的犹豫与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属于创造者的、纯粹到极致的火焰。
他猛地抓过桌上的纸笔,甚至没有回答江卫国,便俯下身去,双手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来不及做复杂的定时装置……但可以用电流过载的原理,制造一个简易的延时起爆!”
“抽水泵的入水口堵死……不,单纯的堵塞,只会让电机烧毁,威力不够!必须让管道内部,形成一个绝对的真空环境!”
“真空……水……压力差!”
“当外部的巨大水压,瞬间击穿被真空负压拉扯到极限的金属管道时,产生的水锤效应,其撞击力,将是几何级数的!”
“再通过配电室,瞬间给电机一个超过额定电压三倍的脉冲电流!电机会在零点一秒内爆开,火花会点燃泄露的柴油!”
“水锤!过载!爆炸!”
一个个疯狂而又严谨的词汇,从他嘴里急速蹦出。
他手中的笔在纸上疯狂舞动,复杂的电路图、力学结构分析、材料需求清单,在短短几分钟内,便铺满了整张纸!
他抬起头,那张沾满了汗水与油污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
“我需要:高强度防水帆布二十米,工业密封胶十罐,一根至少五十米长的绝缘铜芯电缆,还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一台修车铺里最常见的手摇式千斤顶。”
“给我三个小时。”
他看着江卫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属于总工程师的、第一道指令。
“我给你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工业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