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阳光如同一盆融化的铁水,毫不留情地泼洒在这片被遗忘的钢铁废墟之上,将锈蚀的铁皮炙烤出刺鼻的腥气。
刚刚从那片极致的黑暗中走出的两人,眼睛被刺得微微眯起,仿佛从地狱重返人间的迷途者,一时间竟无法适应这过于残酷的光明。
他们赢了。
但没人说话。
胜利的喜悦并未浮现在任何一张脸上,空气中弥漫的,只有一场极限豪赌后,那种几乎令人虚脱的疲惫与紧绷。
江卫国那张伪装成土财主的油滑面具早已消失不见,此刻的他,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额角的汗水混杂着灰尘,在深刻的皱纹里冲刷出几道狼狈的沟壑。
他没有立刻走向那辆伏尔加,而是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索出那根自始至终都未曾点燃的香烟,颤抖着手,划了数次火柴,才终于点燃。
“嘶――”一口浓烈的烟雾被他深深吸入肺腑,又缓缓吐出。
那缭绕的青烟,似乎带走了他身体里最后绷紧的一丝杀气,让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孟山依旧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如同一尊忠诚的守护神。
只是他那双握过钢珠的手,正不自觉地微微蜷缩着,指节因为过度发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方才在那片黑暗中,他每一次出手都精准而致命,那是将全身的精、气、神都凝聚于一点的爆发,对体能与心神的消耗,远超常人想象。
“走吧。”
江卫国将烟蒂随手一弹,声音里透着一股沙哑的疲惫,“我们的工程师,该等急了。”
返回旅社的路,漫长而又安静。
车窗外的羊城,依旧是那副热火朝天的繁荣景象,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但这喧嚣的尘世,却仿佛与车厢内这个小小的空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江卫国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均匀的呼吸声似乎在告诉旁人他已睡去,但那微微颤动的眼皮,却暴露了他极度活跃的思绪。
他在复盘。
从踏入罐头厂的第一步,到最后踹开大门时的虚张声势;从黑暗降临时的雷霆一击,到谈判桌上每一句诛心之言。
整个过程,就像一盘精密的棋局,任何一步走错,都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个“导演”,是他生平罕见的对手。
那不是一个只懂打打杀杀的莽夫,而是一个将暴力、阴谋与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艺术家,一个精致而又疯狂的屠夫。
今天能够侥幸胜他一招,靠的不仅仅是孟山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更是自己对人性贪婪与恐惧的精准拿捏。
可这样的胜利,无法复制。
下一次,当这位“导演”有了防备,又会布下怎样一个更加天罗地网的杀局?
“他会来。”
孟山毫无征兆地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他专注地开着车,声音低沉而肯定,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江卫国没有睁眼,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淡淡的“嗯”声。
他知道孟山说的是什么。
明天晚上的码头交易,那个“导演”,一定会来。
他不仅会来,还会带着十倍的怒火与百倍的杀机而来。
今天丢掉的面子,他要用血来洗刷;今天被夺走的定价权,他要用命来夺回。
那将是真正的,不死不休。
当房门被钥匙打开时,路承舟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整整一个下午都坐立不安,房间里那股焊锡的余味非但没能让他平静,反而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焦灼。
他不敢想象门外发生了什么,无数种血腥恐怖的画面在他脑中轮番上演,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门开了。
江卫国与孟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他们看上去,除了衣服上多了些灰尘,神情疲惫了一些,似乎与出门时并无二致。
路承舟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胸腔。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腿软的狂喜与后怕,瞬间攫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有千言万语想要发问,最终却只化作了三个字。
“怎么样?”
江卫国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桌边,拿起暖水瓶,给自己和孟山各倒了一大搪瓷缸的凉白开,然后仰起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灌了下去。
那副模样,仿佛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的旅人。
直到将见底的搪瓷缸重重往桌上一放,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把嘴。
“谈妥了。”
他看着路承舟那张写满了紧张与期待的脸,缓缓说出了结果。
“伺服阀组,一套。”
“价格,十五万。”
“时间,明晚十点,三号码头。”
路承舟浑身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他不是傻子,他很清楚,能将一个布下杀局、准备敲骨吸髓的黑道枭雄,硬生生逼回谈判桌,并以一个近乎“成本价”的价格达成交易,这中间的过程,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你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他声音颤抖,充满了对那个未知战场的敬畏与好奇。
江卫国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身体的疲惫让他懒得再维持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简单地,将罐头厂里发生的一切,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语调,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他没有渲染孟山出手时石破天惊的威势,也没有夸大自己在黑暗中言语交锋的凶险,但那些看似平淡的词句,在路承舟的脑海中,却自动构建出了一幅幅令人窒息的画面。
绝对的黑暗,致命的钢珠,无形的电磁脉冲,以及那句冰冷到极点的“轮到我定价了”。
路承舟听得手心冒汗,后背发凉。
他终于明白,自己所以为的科学与理性,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有着一套截然不同的、更加血腥与残酷的“公理体系”。
而江卫国,正是那个体系中,最顶级的精算师与执行者。
“那……那明天的交易……”
路承舟的兴奋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层次的忧虑,“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会是个更大的陷阱!”
“当然是陷阱。”
江卫国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属于赌徒的疯狂,“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在下一把牌局里,只会押上自己的一切。他会把我们当成他这辈子最大的猎物,用尽一切手段,来撕碎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路承舟。
“但是路工,你要知道,当猎人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猎物身上时,他往往会忽略自己脚下,是不是也踩着另一个猎人,布下的夹子。”
“他想看戏,我们就陪他演。”
“他想翻盘,我们就让他连赌桌都一起输掉。”
江卫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神震颤的力量。
“路工,今晚好好休息。”
“明天,还有一场更精彩的大戏,需要我们这位总工程师,亲自来……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