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建中没有立刻动作。
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那堆凝聚了数百人血汗与希望的零件前,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的目光,越过了路承舟年轻而冷峻的脸庞,落在了那枚刚刚由孟山等人用蛮力与汗水捶打、再由他亲手叠压而成的转子铁芯上。
那东西丑陋无比,铁片边缘参差不齐,充满了原始工业的粗野气息。
可丁建中看着它,却仿佛在凝视一件即将加冕的神器。
“路总工,”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匝数,间距,绕向。您说,我做。”
他的语气中没有疑问,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将自身化为工具的、绝对的平静。
这是宗师在面对毕生最伟大的作品前,摒弃一切杂念的虔诚。
路承舟点了点头,他那颗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早已完成了所有演算。
他捡起一根细长的铁丝,在转子铁芯的一个槽口上轻轻一点。
“第一组线圈,从这里开始。”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冰冷的数据流淌而出,“顺时针,一百二十匝。每一匝,都要紧贴前一匝,不能重叠,不能留有任何肉眼可见的缝隙。我要它们像一层皮肤,完美地包裹住铁芯。”
一百二十匝。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在场所有工人的心湖。
他们看着那根被油布包裹得凹凸不平的粗劣铜线,又看了看转子上那狭窄得仅能容纳几根手指的槽口。
要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用如此不规范的材料,严丝合缝地缠绕一百二十圈?
这已经不是技艺的考验。
这是对人类手指稳定性的终极拷问。
丁建中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郑重地脱掉了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水浸透的背心,露出了精壮而布满伤痕的上身。
他走到水桶边,用冰冷的井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然后,他走回来,在一块垫高的木板前盘腿坐下。
两个最得力的徒弟,一个负责将转子铁芯牢牢固定,另一个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黑色的铜线,单膝跪在他的身侧。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炉火的噼啪声似乎都弱了下去。
他们远远地围着,不敢靠近,生怕自己的一口喘息,都会惊扰到这位即将用血肉之躯挑战机器极限的凡人。
丁建中捧起了铜线的线头。
他的手,那双能用锉刀修出镜面、能用锤子敲出微米级配合的、稳如磐石的手,在这一刻,竟出现了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他闭上了眼睛。
数秒之后,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所有的情绪都已从那双浑浊的眸子里褪去,只剩下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精准与专注。
他的手,不再颤抖。
第一圈,开始了。
他的拇指与食指,像一柄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精密卡钳,轻柔而又坚定地捏住铜线,引导着它,以一种肉眼难以分辨的缓慢速度,贴上了冰冷的铁芯。
他的另外几根手指则不断微调着铜线的角度与张力,确保它在缠绕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紧绷。
那根粗糙的、包裹着油布的铜线,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如同一条驯服的黑蛇,温顺地、严谨地,在铁芯的峡谷中,留下了第一道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圈。
它完美地紧贴着第一圈的边缘,中间的缝隙,细得连光都透不进去。
第三圈,第四圈,第十圈……
丁建中的动作,进入了一种近乎于禅定的韵律。
他的人仿佛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双被赋予了绝对意志的手。
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汇成水珠,沿着他那刀削斧凿般的脸颊滑落,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再溅落到滚烫的地面,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可他浑然不觉。
他的整个世界,已经缩小到了眼前那方寸之间的铁芯与铜线之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
当数到第九十匝时,丁建中那如同磐石般稳定的手指,终于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痉挛。
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并维持着极限的肌肉控制,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体的承受极限。
捧着铜线的那个徒弟,脸色瞬间煞白。
所有围观的工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旦这一下失控,铜线出现重叠或者松脱,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旁边的路承舟,忽然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手指,闪电般地在丁建中肩膀上的一处穴位上,用力一按。
一股酸麻而滚烫的热流,瞬间从丁建中的肩头涌入他那条几近麻痹的手臂。
那即将失控的肌肉痉挛,竟奇迹般地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丁建中的动作,仅仅停滞了零点一秒,便再次恢复了那令人心悸的稳定与流畅。
没有人看清路承舟做了什么,他们只看到,在那个年轻人出手之后,即将崩盘的局面,被瞬间挽回。
如果说丁建中是这场献祭的主祭,那么路承舟,就是那个手握法则、掌控一切的冷酷神明。
第九十一匝。
第一百匝。
第一百一十九匝。
当最后一圈铜线,完美地嵌入预留的最后一道缝隙时,丁建中缓缓地松开了手。
第一组线圈,完成。
它静静地盘踞在铁芯的槽口中,密集、规整、充满了秩序感,像一排等待检阅的黑色士兵。
在那粗糙的油布包裹下,蕴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默的电磁力量。
“呼――”丁建中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向后一仰,幸好被身后的徒弟及时扶住。
他抬起那只刚刚创造了奇迹的右手,只见他的指尖,已经被粗糙的油布磨得血肉模糊。
“下一组。”
路承舟冰冷的声音,没有给予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丁建中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笑了。
那笑容里充满了疲惫,却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他没有休息,只是换了一只手,用同样嘶哑的声音回应道:“您说。”
战争,继续。
第二组,第三组……
当丁建中双手都已磨破,当他的两个徒弟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累得几近昏厥时,钳工组的其他老师傅们,自发地、沉默地走了上来。
一个接替着固定铁芯。
一个接替着输送铜线。
他们不说一句话,却用行动,组成了一台精密而坚韧的、由血肉与意志驱动的绕线机。
江卫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珍贵的土豆,走到火边,将其埋进滚烫的炭灰里。
他没有去看那激动人心的绕线过程,而是始终留意着每一个人的状态。
当有人因为脱水而嘴唇干裂时,一瓢清冽的井水会无声地递到他的面前;当有人因为体力不支而摇晃时,一只坚实的手臂会悄然扶住他的后背。
他像一个沉默的牧羊人,守护着这群正在用生命铸造雷霆的羔羊。
又一个黑夜降临,随即又被黎明的微光驱散。
当最后一圈铜线缠绕完毕,当定子与转子的所有线圈都宣告完成时,那台血肉绕线机的所有零件——那些满身油污、疲惫不堪的汉子们,再也支撑不住,纷纷瘫倒在地,发出了满足而痛苦的呻吟。
丁建中,这位总工程师,则静静地坐在那两件凝聚了他毕生技艺与心血的造物前,用一双布满血痕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冰冷而整齐的线圈,如同在抚摸自己初生的婴儿。
路承舟走上前,他没有检查线圈,而是俯下身,抓起丁建中的手,仔细看了看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
然后,他从自己的衣角上,撕下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沉默地、一圈一圈地,为这位老师傅包扎起来。
丁建中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永远冷若冰霜的年轻人,第一次在他那双如同寒潭般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
温度。
“我们还没有轴承。”
丁建中看着被包扎好的手,沙哑地说道。
“拆了那台报废通风机的。”
路承舟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的温情从未出现,“它的尺寸不对,但钢材的硬度够了。”
他站起身,环视着那些虽然疲惫,但眼中却燃烧着火焰的工人们,下达了最后的总攻命令。
“丁建中,带人去把轴承改出来。”
“刘福生,铸造外壳和端盖。”
“孟山,准备组装。”
“今天,”
路承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台已经完成了精加工、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光泽的“洪荒机床”之上,“我要让它的心脏,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