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骤然一停。
仿佛连无形的空气,都被江卫国那句石破天惊的反问给彻底冻结。
那束刺眼的强光依旧死死地钉在他们身上,却再也无法营造出半分审判的威压,反而像一出滑稽戏里打错了位置的追光,徒劳地暴露着导演的色厉内荏。
码头上,死寂蔓延。
扩音器里那经过处理的声音,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深意,它代表着惊愕,代表着被冒犯的怒火,更代表着一种棋局被彻底打乱后的短暂失措。
高高在上的猎手,从未想过,这只本该在陷阱中瑟瑟发抖的猎物,竟会反过来质问他布设陷阱的资格。
“资格?”
终于,那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其中戏谑的成分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被触及逆鳞后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意,“在这羊城,在这三号码头,我的话就是资格!我的枪,就是规矩!”
话音未落,一阵沉闷而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他们身侧一座巨大的龙门吊上传来。
那台沉睡的钢铁巨兽,仿佛被唤醒的远古凶神,在黑暗中缓缓转动了它狰狞的吊臂。
一只巨大的、足以轻易抓起数吨重集装箱的钢爪,就在他们头顶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张开了它森然的利口,缓缓下降。
风,重新开始流动。
这一次,风中带着钢爪搅动的气流,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那巨大的阴影,如同一片乌云,缓缓笼罩下来,将探照灯的光芒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钢爪下降的速度并不快,但它带来的压迫感却足以让最悍勇的战士肝胆俱裂。
这是一种缓慢的、注定的、无法逃脱的碾压,是绝对力量对血肉之躯最残忍的凌迟。
“现在,我够资格了吗?”
扩音器里的声音,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然而,江卫国没有动。
他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去看那正在缓缓逼近的死亡阴影。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头顶那台正在运作的杀戮机器,不过是乡间田埂上一架吱呀作响的风车。
他的目光,依旧穿透那刺眼的强光,望向虚空中那个看不见的对手。
“用废铜烂铁来吓唬人,的确是一种资格。”
江卫国的声音平稳如初,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一种……地痞流氓的资格。”
这句话,是火上浇油。
“找死!”
扩音器里的声音彻底被激怒,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
那巨大的钢爪,下降的速度陡然加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如同雕塑般立在江卫国身后的孟山,终于动了。
他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躲闪的姿态,而是向前踏出了一步,与江卫国并肩而立。
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精准地指向了黑暗中那座吊塔的驾驶室方向。
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
一个充满了无穷蔑视与警告的动作。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对方――我知道你在哪里。
你若敢动,我必杀你。
这无声的宣言,比任何语言都更具震撼力。
钢爪在距离他们头顶不足五米的地方,戛然而止。
巨大的金属结构因为惯性而微微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一头被无形缰绳强行勒住的疯牛。
码头,第三次陷入了死寂。
这一次的死寂,充满了力量的对峙与意志的交锋。
“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们。”
扩音器里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一丝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更加深沉的忌惮,“一个不怕死的疯子,一个能隔着百米黑暗锁定我的怪物。你们这样的人,不该是为了那点可笑的零件而来。”
“生意,就是生意。”
江卫国终于收回了目光,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用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暗,映着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我出钱,你拿货。至于我是谁,我来做什么,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他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烟雾在强光中翻滚升腾。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剧本了吗,导演先生?”
扩音器那边,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不再是愤怒,而是真正的权衡。
许久,那声音才重新响起,只是语气已经彻底变了。
“今晚的戏,到此为止。”
声音里,再也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等的、生意人之间的冷漠。
“明天中午十二点,城西,废弃的红星罐头厂。一个人来。”
“两个人。”
江卫国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我和他,都会去。这是我的规矩。”
这一次,对方没有再争辩。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
话音刚落,那道刺眼的探照灯瞬间熄灭。
头顶那巨大的钢爪,也开始缓缓升起,重新缩回了龙门吊之上。
码头,重归黑暗与宁静。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对峙,从未发生过。
江卫国将手中那支只抽了一口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灭。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侧耳倾听着。
风声,水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引擎声……
他像一头经验最丰富的老狼,仔细分辨着这片黑暗丛林中的每一个信息。
直到确认对方的气息已经彻底远去,他才缓缓转过身。
“走吧。”
他对孟山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场看似平静的对峙,消耗的心力,远胜过一场真刀真枪的搏杀。
两人转身,重新没入那迷宫般的小巷。
在他们身后,三号码头的黑暗深沉如海,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江卫国知道,今夜,他们只是付出了第一笔代价,为的,仅仅是获得一个坐上牌桌的资格。
而明天在罐头厂里那场真正的谈判,将决定他们是赢得整场赌局,还是一无所有,连性命都一起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