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这座南方城市最真实的皮肤。
它遮掩了白日的破败与喧嚣,用深沉的墨色与零星的灯火,勾勒出一幅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浮世绘。
旅社房间内,时间仿佛被拉扯成一根绷紧的弦,每一秒的流逝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颤音。
路承舟没有坐,也无法坐下。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仅有的几步空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那颗习惯了与冰冷数据和精密图纸打交道的大脑,此刻彻底宕机,被一种名为“未知”的病毒疯狂侵蚀。
他试图用逻辑去推演接下来的每一种可能,却绝望地发现,所有的变量都指向一个血色的终点。
与他的焦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卫国。
老人盘腿坐在那张硬板床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仿佛不是在等待一场决定生死的鸿门宴,而是在自家后院里打盹。
他身上那股暴发户的浮夸之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如山岳般沉稳的静寂。
这静寂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力量,勉强维系着路承舟即将崩溃的神经。
孟山则站在门后,整个人都融入了阴影之中。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到难以察觉,但他那微微弓起的背脊,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随时准备撕裂任何胆敢闯入这片黑暗的敌人。
墙上的挂钟,时针与分针以一种冷酷而无情的角度,缓缓逼近那个代表着十点的刻度。
“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路承舟的心上。
终于,当分针与时针重合的刹那,江卫国睁开了眼。
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清醒得令人心悸。
“时间到了。”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股从容不迫的镇定。
“老江……”
路承舟的声音嘶哑,他上前一步,还想做最后的劝说。
江卫国却抬起手,制止了他。
“路工,记住。”
老人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路承舟的内心,“从我们踏出这扇门开始,你就是我们唯一的后路。不要冲动,不要暴露,更不要试图来救我们。”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不再给路承舟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对孟山递了个眼色。
孟山无声地点头,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走廊,灯光昏黄,仿佛一条通往地狱的甬道。
江卫国与孟山的身影,一前一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踏入了那片深沉的夜色之中,很快便被黑暗彻底吞噬。
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咔哒”声。
这声音,却像一道惊雷,在路承舟耳边轰然炸响,将他与门外的世界,彻底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羊城深夜的街道,潮热的晚风卷着各种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食物的香气,水沟的腥气,还有人身上汗液的酸腐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座野蛮生长城市的、充满生命力与危险感的味道。
江卫国没有走大路,而是领着孟山,一头扎进了那些狭窄、幽深的小巷。
这里的黑暗更加纯粹,只有偶尔从窗户里透出的微光,才能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他们走得不快,步伐沉稳而富有节奏。
江卫国像一个散步的老人,双手背在身后,看似悠闲。
孟山则如同一道紧随其后的影子,他看似只是在走路,但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以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着周围环境中的任何一丝异动。
风声,虫鸣,远处传来的酒瓶破碎声,楼上传来的男女争吵声……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脑中汇聚成一幅立体的、动态的危险地图。
终于,一股浓郁的咸腥味钻入鼻孔。
他们走出了迷宫般的小巷,一片开阔的水域出现在眼前。
三号码头到了。
这里比想象中更加死寂。
远处的货场上堆满了集装箱,像一座座钢铁构成的坟墓。
几盏昏黄的防潮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将惨白的光晕投射在肮脏的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荡漾出无数诡异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与鱼虾腐烂的臭气,令人作呕。
整个码头,空无一人。
没有预想中的刀光剑影,也没有成群结队的彪形大汉。
只有风,呜咽着穿过集装箱的缝隙,发出鬼哭般的声响。
这种极致的安静,比任何喧嚣的威胁都更让人感到窒息。
江卫国停下脚步,环视四周。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可能藏人的阴影,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
“看来,这位‘导演’的排场,还不小。”
他低声自语,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光束,毫无征兆地从远处一座吊塔的顶端射来,精准地将他们两人笼罩其中。
强光之下,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们就像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被聚光灯死死锁定,无所遁形。
一个经过扩音器处理过的、不辨男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与戏谑。
“欢迎光临,两位来自北方的客人。”
“我的舞台,还算安静吧?”
江卫国眯起了眼睛,以适应这刺目的强光。
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更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失措。
他只是抬起手,看了看腕上那块崭新的梅花表,然后用一种平淡到近乎无礼的语气,对着虚空中的黑暗说道:“现在是十点零三分。”
“我来了,是守时。你迟到了,是不懂规矩。”
这一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悍然砸进了对方精心营造的、掌控一切的平静湖面之中。
扩音器里的声音,沉默了足足三秒。
似乎连那位高高在上的“导演”,都未曾料到,这只被他视为掌中玩物的蝼蚁,竟敢在第一句台词,就向他发起了如此直接的挑衅。
“有意思。”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真正的冷意。
“看来,你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我很清楚。”
江卫国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传遍了整个码头,“我是一个带着钱,来南方寻找机会的商人。而你,是一个想要从我口袋里拿走一些东西的人。”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迎着那刺眼的强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是生意,那就该有生意的样子。藏头露尾,装神弄鬼,可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想谈剧本,可以。”
“但首先,你这个导演,得有让我这个演员,坐下来跟你谈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