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的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成了冰。
李建斌。
三个月前。
死了。
这几个简短的词汇,如同三枚淬了寒毒的钢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在场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它们所带来的战栗,远比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更加阴冷,更加彻骨。
路承舟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李建斌”那三个字上。
那签名笔锋潦草,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急促,仿佛签下它的人,正被一头无形的猛兽追赶,仓皇之间只想尽快了结这桩差事。
这与一个以严谨着称的老检验员的身份,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酒后失足?”
江卫国那古井无波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嘲讽,“每年工厂里因为安全事故死伤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负责核心设备验收的检验员,会死得这么……凑巧?”
赵立本的老脸绷得像一块风干的皮革,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不是凑巧!”
老人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认识老李!我们共事了二十年!他那个人,古板得像块石头,除了技术上的事,唯一的爱好就是回家抱孙子,烟酒不沾!他怎么可能会去喝酒?又怎么可能会失足摔死?”
一滴浑浊的老泪,从赵立本的眼角滚落。
他猛地抬起手,用粗糙的袖口狠狠一抹,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愤怒。
“出事之后,厂里封锁了消息,只说是意外,给了他家一笔抚恤金就把事情压下去了。我们……我们当时都以为是真的……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这背后……”
他再说不下去了。
一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老技术员,因为不愿在一份关乎上百人生死的报告上妥协,最终落得一个“酒后失足”的污名,被草草埋葬。
而那份由他用生命拒绝签署的文件,却最终还是生效了,并差一点就将整个铸造车间,变成了所有人的坟墓。
这其中的黑暗与血腥,足以让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不寒而栗。
路承舟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那座庞大工厂的结构图正在飞速重构。
无数的零件、管道、数据流之间,悄然浮现出了一张由利益、谎言和暴力编织而成的、无形的蛛网。
王德发只是这张网上最显眼的一只肥硕蜘蛛,而在他身后,还潜藏着无数条黏腻的、沾满了鲜血的丝线,它们盘根错节,早已将这座工厂的每一个角落都渗透、都污染。
李建斌的死,就是被这张网绞杀的牺牲品。
而这份签名,就是死者从坟墓里伸出的、指向凶手的血色手指。
“我们需要他的档案。”
路承舟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的所有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外科医生般的、绝对的冷静,“包括他的个人履历、历年工作评定,以及最重要的——那份关于他死亡的‘意外事故调查报告’。”
“我去找保卫科要!”
赵立本立刻说道,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
路承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让老人的脚步瞬间定在了原地。
“赵师傅,”
路承舟的目光,穿过办公桌,落在了这位义愤填膺的老人身上,“现在去找保卫科,你觉得你能拿到什么?”
赵立本一愣。
“最好的结果,”
路承舟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他们会告诉你档案遗失,或者被烧毁了。最坏的结果,你前脚踏进保卫科的大门,后脚,那些与此事有关的人,就会立刻开始销毁所有证据,甚至……让更多的人‘失足’。”
一股寒意,顺着赵立本的脊椎爬了上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冲动是多么的幼稚。
保卫科,那个由王德发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所掌控的独立王国,现在恐怕早已成了一个最危险的漩涡。
“那……那我们怎么办?”
老人有些无措地问道。
路承舟没有立刻回答。
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仿佛正在校准着一柄无形的手术刀。
“陈一刀的纠察队,是一把铁戒尺。”
他缓缓说道,“它的作用,是敲打那些看得见的、浮在水面上的顽疾,是用来立威、立规矩的。但对付这种藏在骨髓里的病灶,戒尺……只会打草惊蛇。”
“我们需要一把更锋利的刀,一把能悄无声息地探入肌体,精准切断病变神经的……手术刀。”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了赵立本:“赵师傅,你在厂里几十年,人脉最广。你再仔细想想,保卫科的档案室里,有没有那种……存在感很低,性格懦弱,但为人还算正直,并且和李建斌有过交集的人?”
性格懦弱,为人正直,有过交集……
赵立本紧锁着眉头,脑海中无数张面孔飞速闪过。
保卫科那群人,大多是王德发安置进来的地痞流氓,一个个眼高于顶,仗势欺人。
正直?
这个词和他们根本不沾边。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模糊的身影,忽然从记忆的角落里跳了出来。
“有!”
赵立本的眼睛猛地一亮,“有一个!叫刘明!我们都叫他小刘。他以前是老李带过的徒弟,学过半年检验,人很聪明,就是胆子太小,性格又内向,不爱说话。老李说他吃不了这碗饭,就把他推荐去了档案室,觉得那种地方清净,适合他。”
“就是他了。”
路承舟的指尖,在桌面上停下了敲击。
一个完美的“手术刀”人选。
作为李建斌的徒弟,他心中必然存有旧情。
性格懦弱胆小,意味着他没有被那个腐烂的体系深度同化,更容易被策反。
而在档案室工作,又让他拥有了接触核心秘密的、独一无二的便利。
“赵师傅,”
路承舟的目光变得无比郑重,“这件事,只能由您亲自去。不要惊动任何人,找到他,然后告诉他――”
路承舟微微停顿,一字一顿地说道:“正义会迟到,但前提是,得有人为它打开一扇门。”
……
红星厂的档案室,位于行政楼最阴暗潮湿的地下层。
这里常年不见阳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腐朽与霉菌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文件柜,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昏暗的灯光下,埋葬着这座工厂数十年的光荣与罪恶。
赵立本独自一人,走在这片由文件构成的丛林里。
他的脚步很轻,皮鞋踩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绕过一排排文件柜,最终在最深处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蜷缩在桌子后面的、瘦弱的身影。
那就是刘明。
他正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埋头整理着一堆泛黄的卡片,神情专注,仿佛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隔绝。
听到脚步声,他受惊的兔子一般猛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赵立本时,脸上露出了几分局促和惊讶。
“赵……赵师傅?”
刘明连忙站起身,紧张地搓着手,“您……您怎么来了?”
“小刘,别紧张,我来……找点旧资料。”
赵立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第三个人后,才缓缓走上前,将一张纸,轻轻地推到了刘明的面前。
那是冷却循环泵的检验报告复印件。
刘明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那张纸上,当他看到右下角那个熟悉的、却又显得无比陌生的签名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不是我师傅的字!”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他的签名,‘斌’字的最后一笔,有个很特别的勾!这个没有!这是伪造的!”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瞬间吓得脸色惨白,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赵立本,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赵师傅……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说……”
赵立本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一种无比悲伤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这个被吓坏了的年轻人。
许久,他才沉痛地开口。
“孩子,你师傅……是被人害死的。”
刘明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双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恐惧、震惊,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名为“怀疑”的火苗。
“不……不可能……厂里说……是意外……”
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真的信吗?”
赵立本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刘明的心上,“你比谁都清楚你师傅的为人!这份报告,就是他被杀的理由!”
刘明不说话了,他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脸色白得像纸。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
“我知道你害怕。”
赵立本的语气放缓了,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沉重与恳切,“那些人,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可以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躲在这个角落里,直到有一天,这座工厂彻底烂掉,把我们所有人都埋进去。”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按在了那份报告上。
“或者,你可以选择做点什么。为了给你师傅一个公道,也为了我们所有人,能活下去。”
“总工说了,正义会迟到,但前提是……”
赵立本凝视着刘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得有人,为它打开一扇门。”
刘明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一边是足以将他碾成粉末的恐怖势力,一边是师徒的情分与一个普通人心中最朴素的正义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那剧烈的颤抖,竟然慢慢平息了下来。
他抬起头,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决绝的光。
“档案……在保卫科科长吴海的办公室里。”
刘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份‘意外事故调查报告’,被他列为了绝密文件,单独锁在保险柜里。”
“而那个保险柜的钥匙……”
刘明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
“整个厂里,只有他一个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