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在铸造车间外那片狼藉的空地上蔓延。
阳光将陈一刀和他身后二十名汉子的身影拉得极长，如同一道沉默的、不可逾越的城墙。
那名被当众喝退的车间主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却只能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羞愤地甩袖离去。
他那狼狈的背影，像一个信号，宣告着一个时代的仓皇落幕。
人群中再无人敢发一言。
他们看着那道用粗糙麻绳拉起的警戒线，那道线仿佛不是隔开了车间，而是划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线内，是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过去，是需要被彻查的罪证；线外，则是必须无条件服从新规矩的、未知的将来。
陈一刀没有理会众人复杂的目光，他只是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对身后的弟兄们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两人一组，轮流值守，没有总工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剩下的人，跟我走。”
他要做什么？
所有人的心里都升起了同样的疑问。
陈一刀没有给出答案。
他带着剩下的人，如同一群巡视领地的饿狼，开始在这座庞大而破败的工厂里，进行第一次武装巡逻。
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整齐，踏在满是裂纹的水泥路上，每一步都像是在敲击着众人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红星厂的下午，向来是慵懒而散漫的。
吃饱喝足之后，总有人会寻个僻静的角落打盹，或聚在一起吹牛打屁，将宝贵的工作时间消磨殆尽。
这是王德发治下早已深入骨髓的顽疾，无人能管，也无人想管。
然而今天，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怠惰气息，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彻底驱散。
当陈一刀那张煞气腾腾的脸出现在机修车间时，几个正凑在一起打扑克的工人，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纸牌“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他们手忙脚乱地想要掩饰，却迎上了陈一刀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
陈一刀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走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车间门口，用目光锁定了那几个人。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充满了野兽般的侵略性，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将他们的喉咙撕碎。
那几个工人被看得头皮发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双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寂静，在车间里蔓延。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老师傅，承受不住这股恐怖的压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刀……刀哥！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陈一刀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指向墙上那块早已被灰尘覆盖、字迹模糊的《厂区生产条例》。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那几人脚边一个装满了废铜料的麻袋上。
那名跪地的老师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很好。”
陈一刀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而冰冷，“上班期间聚众赌博，盗窃工厂财产。按照旧规矩，是不是该交给保卫科，关几天禁闭，然后不了了之？”
没人敢回答。
“但从今天起，”
陈一刀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红星厂，有了新规矩！”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两名纠察队员立刻上前，将那几个吓瘫的工人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扔在了车间外的空地上。
“通报全厂！”
陈一刀的咆哮，响彻了半个厂区，“这几个人，本月工资全部扣除！从明天开始，厂里所有厕所的清洁工作，由他们承包一个月！谁他妈再敢在工作时间干私活、偷东西，下场，就比他们惨十倍！”
他没有打人，甚至没有骂一句脏话。
但这番惩处，却比任何一顿毒打都更具威力。
它像一把无形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除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可以肆意混日子的红星厂，真的死了。
与此同时，在被彻底封锁的铸造车间内，另一场无声的“手术”也在紧张地进行着。
赵立本老爷子戴着一副老花镜，正趴在一截断裂的、被熏得漆黑的钢梁上。
他的手里没有榔头，没有扳手，只有一把卡尺和一支笔。
他的身边，是几位厂里资格最老、技术最精湛的老师傅，他们此刻的神情，不像是在勘测一堆废铁，更像是在解剖一具藏着惊天秘密的尸体。
“记录下来。”
赵立本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主承重梁的断裂口，不是单纯的过热融毁。看这里，”
他用手指着一个不起眼的截面，“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区域，存在陈旧性金属疲劳裂纹。这说明，在事故发生之前，这根梁，早就已经不堪重负了！”
旁边负责记录的老师傅，手猛地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老天爷……”
他喃喃道，“这可是给冲天炉吊上料的主梁啊！这要是平时断了，几百吨的铁水罐掉下来，整个车间的人都得……”
他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一股寒气，从每个人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天灾，这是彻头彻尾的人祸！
是日积月累的、足以将上百人活活埋葬的渎职！
“继续查！”
赵立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却浮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每一个螺丝，每一条焊缝，每一处损伤，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查！总工要的不是一份维修单，是一份能把王德发那帮畜生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判决书！”
老匠人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手中的工具，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寻找真相的利刃。
他们小心翼翼地拓印着每一个可疑的痕迹，测量着每一处不正常的形变，将那些隐藏在钢铁废墟之下的、触目惊心的罪证，一条条、一件件地，全部挖掘了出来。
厂长办公室内，路承舟已经靠在椅子上，翻阅了整整三个小时的资料。
他面前堆放的，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书籍，而是红星厂过去五年的生产日志、维修记录和财务账本。
这些东西，在王德发之流看来，不过是一堆应付检查的废纸，但在路承舟眼中，它们却是一份详尽无比的“病理切片”。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一行行潦草的字迹。
“三号车床主轴更换申请，五月三日提交，八月十日驳回，驳回理由：经费不足。”
“高压水泵密封圈采购计划，申请数量二十套，实际入库五套，账目金额……二十套。”
“特种耐火砖库存……零。”
路承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仿佛有冰冷的风暴正在酝酿。
他看得越久，就越心惊。
这座工厂，就像一个被寄生虫从内部啃噬殆尽的巨人。
它的外表尚且完整，但它的五脏六腑、骨骼经脉，早已腐朽不堪。
王德发那一把火，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使没有那场火，这座工厂也注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一种更加惨烈的方式，轰然倒塌。
江卫国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轻轻放在了路承舟的手边。
“纠察队已经立威了。”
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赵立本那边，也快有结果了。”
路承舟没有抬头，他只是拿起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然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不够。”
他缓缓说道，“这些，都只是脓疮。我要找到的，是制造这些脓疮的……病原体。”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赵立本走了进来，他的神色无比凝重，手里只拿着一张薄薄的纸。
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前，将那张纸，放在了路承舟的面前。
“总工，”
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您看这个。”
那是一张从设备档案里复印出来的图纸，上面是冲天炉冷却循环泵的结构图。
而在图纸的下方，附着一张检验报告。
路承舟的目光，落在了报告的最后一栏。
“检验员签名：李建斌。”
“李建斌？”
路承舟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这个人……”
“三个月前，死了。”
赵立本的声音，冷得像铁，“厂里给出的结论是，酒后失足，从厂区的料堆上摔下来，摔死的。”
路承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抬起头，与江卫国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一个可怕的猜测，已然在彼此的心中，清晰地浮现。
路承舟的手指，在那张检验报告上轻轻敲了敲，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森然。
“看来，我们的手术刀，找到第一根需要被切断的……病变神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