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路承舟话音落下的瞬间被抽空，变得稀薄而又凝重。
犯罪现场。
纠察队。
这两个词，如同两柄沉重无比的铁锤，狠狠砸在了陈一刀和赵立本的心上，激起一阵轰鸣的耳震。
他们都是在工厂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对这里的每一套规则、每一处潜流都了如指掌。
他们知道什么是生产事故，什么是违规操作，可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犯罪”这样惊心动魄的字眼，来定义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
赵立本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浑浊的老眼里写满了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他想问，这样做会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大，会不会引来上面更复杂的调查？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到路承舟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小打小闹。
他要的不是修修补补，而是推倒重来。
他要将这片废墟之上的一切旧秩序，都连根拔起，碾成齑粉！
而陈一刀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在最初的愕然之后，一股滚烫的、夹杂着暴戾与狂喜的烈焰，猛地从他的胸腔里炸开！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亮得如同两颗被引燃的炭火。
纠察队！
整肃厂纪！
把那些偷奸耍滑的杂碎全部揪出来！
这他妈的……
这简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受够了那些磨洋工的懒汉，受够了那些只会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更受够了王德发那种把工厂当成自家钱袋子的蛀虫！
过去，他只能用拳头解决问题，可拳头打不醒装睡的人，更打不碎那张无形的关系网。
但现在，不一样了。
路承舟，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
一把由最高技术权威授予的、可以光明正大砍向一切牛鬼蛇神的利刃！
“总工！”
陈一刀向前踏出一步，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沙哑，“您就说，要多狠？”
路承舟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择人而噬的模样，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不要你狠。”
他缓缓说道，“我要你……立规矩。”
“规矩？”
陈一刀一愣。
“对，规矩。”
路承舟的指节，在宽大的办公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笃笃”声，“纠察队不是地痞流氓，不是让你们去随意打人骂人的。你们是红星厂新秩序的第一块基石，是我的眼睛，是我的手。你们的每一次行动，都必须有理有据，都必须是为了维护一个新的、绝对高效的、不容挑战的生产秩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一刀和赵立本，声音陡然转冷。
“当然，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甚至试图破坏规矩的人……”
“我授权你们，可以使用一切必要的手段，让他们学会，什么叫敬畏。”
陈一刀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他听懂了。
路承舟要的不是一时的血勇，而是一套铁血的制度。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说完，他不再多说一个字，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
那背影，如同一头终于被解开了锁链的猛虎，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气，扑向了外面那片沉睡的丛林。
办公室里，只剩下赵立本和路承舟。
老人看着陈一刀消失的方向，脸上的忧虑还未完全散去。
“总工，陈师傅他……性子太烈，我怕他会……”
“我就是要他烈。”
路承舟平静地打断了他，“一潭死水，需要扔进去一块烧红的烙铁，才能彻底沸腾。赵师傅，接下来的事情，才是对您的考验。”
他将那份勘测报告推了过去。
“我要您把这份罪证，做得比钢铁还硬。至于外面的风暴，就让陈一刀去掀起吧。”
……
食堂外的空地上，工人们三三两两地靠着墙根，享受着劫后余生里第一顿饱饭带来的、久违的满足感。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许多人就这么靠着墙，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突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所有人被惊醒，循声望去，只见陈一刀那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带着一股逼人的煞气，大步走来。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弟兄们！”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总工有令！”
听到“总工”两个字，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的慵懒一扫而空。
陈一刀的视线，在一个个面孔上停留。
他看到了那些在昨夜的战斗中，第一个扛起沙袋、第一个抡起大锤的硬汉；也看到了那些虽然害怕，却依旧咬着牙没有后退半步的年轻人；更看到了几个在人群中眼神躲闪，似乎在盘算着什么的“老油条”。
他的心里，瞬间有了一份名单。
“昨晚，跟着我用身体顶住炉子，手没软、腿没颤的，出列！”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站起了二十多个汉子。
他们大多身上带伤，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股同样的、悍不畏死的狠劲。
他们是昨夜那场血战中，冲在最前面、流血最多的一批人。
陈一刀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精准地点出了二十个人。
“你，你，还有你……就你们二十个，跟我走！”
被点到名的人，脸上都露出了疑惑，但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
他们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了陈一刀的身后，形成了一支沉默而又充满压迫感的队伍。
一个没被选上的壮汉忍不住问道：“刀哥，这是要干啥去啊？”
陈一刀回头，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一股让人后背发凉的寒意。
“干啥？”
“从今天起，红星厂，姓‘规矩’了。”
“我们，就是给所有人立规矩的人！”
说完，他不再解释，带着那二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全厂最能打也最敢拼命的汉子，转身，径直朝着铸造车间的方向走去。
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执行路承舟的第一道命令——封锁现场！
当陈一刀带着人，扛着木桩和绳索，出现在铸造车间门口，宣布这里从现在起被列为“事故调查禁区”，任何人不得入内时，立刻引起了一片哗然。
“凭什么啊？刚把炉子清出来，不赶紧修，封起来干嘛？”
“就是啊！这不耽误工夫吗？”
“陈一刀，你这是总工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一个平日里和陈一刀就不太对付的老资格车间主任，皱着眉头质问道。
陈一刀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身后那二十个汉子，则默默地上前一步，组成了一道人墙，那一道道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目光，让所有抱怨的声音，都渐渐小了下去。
那名车间主任被看得有些发毛，但仗着自己的资历，依旧强撑着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要造反啊？我告诉你们，这厂子，还轮不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一刀动了。
他一步跨出，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了那名主任面前。
他没有动手，只是伸出一根沾着干涸血迹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对方的胸口。
“第一，”
陈一刀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是总工的命令。你质疑，就是在质疑总工。”
“第二，”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那主任立刻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现在起，我叫陈队长，纠察队队长。我的话，就是规矩。”
“第三，”
陈一刀的脸，几乎贴到了对方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东西。现在，你要么闭上你的嘴，滚回去。要么，我就让你……永远都开不了口。”
那名主任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看着陈一刀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看着他身后那二十双同样不善的目光，双腿一软，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整个现场，鸦雀无声。
陈一刀缓缓收回手，环视四周，用一种宣告般的语气，冷然喝道：“封！”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二十名队员，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动作麻利地打下木桩，拉起绳索，将整个铸造车间，围得水泄不通。
红星厂废墟之上，第一道铁腕的规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被强硬无比地，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