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天与地的粘连,将一抹惨淡的灰白涂抹在东方天际。
废墟之上,死寂无声。
江卫国的话音并不重,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砸在每个瘫软在地的工人那几近停摆的心脏上。
活,还没干完。
把这颗新的心脏,给它装回去。
没有人动。
不是抗拒,而是身体已经彻底背叛了意志。
他们就像一滩滩融化的蜡,被牢牢地钉死在冰冷的地面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像是奢望。
绝望的疲惫感,如同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们的每一寸骨骼,每一根神经。
一个年轻的工人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手臂却像面条一样瘫软下去,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眼中重新被空洞所填满。
一夜的鏖战,早已将他们榨干到了极限。
那根被意志强行绷紧的弦,在胜利的瞬间,彻底断了。
江卫国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催促,也没有呵斥。
他只是弯下腰,捡起了一把沾满油污的巨大扳手。
那扳手很沉,但他握得很稳。
他拎着扳手,一步一步走向那台被肢解的、如同钢铁尸骸般的挖掘机。
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被拉得很长,孤独,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没有再对任何人说话,只是蹲下身,开始独自一人清理销轴连接处的污垢与碎屑。
金属与金属摩擦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废墟上显得格外清晰。
那声音,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针,扎进了工人们的耳朵里。
瘫在地上的孟山,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卫国的背影。
他看到那个并不算魁梧的身躯,正以一种缓慢但绝不迟疑的节奏,做着最基础、最繁琐的准备工作。
他没有要求任何人,他只是在做。
孟山猛地一咬牙,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他用手肘撑地,调动起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将自己那山峦般的身躯,一寸一寸地从地上撑了起来。
他站稳时,身体晃了三晃,险些再次栽倒。
但他终究是站住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江卫国身边,从他手中夺过了那把扳手。
“我来。”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掷地有声。
一个人的行动,点燃了另一人。
而两个人的行动,则唤醒了一群人。
老钳工张师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他走到那根光滑如镜的新销轴旁,用自己最干净的衣角,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擦拭着,仿佛在对待一件绝世的珍宝。
他的眼中,是工匠对于完美造物最纯粹的虔敬与热爱。
越来越多的人,挣扎着,咆哮着,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们像一群刚刚从地狱里杀回来的恶鬼,步履蹒跚,形容狼狈,但那重新站直的脊梁,却比这废墟里任何一根钢筋都更加挺直。
一场无声的、庄严的复活仪式,就此开始。
路承舟靠在已经冰冷的洪荒车床边,他没有动。
他的身体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大脑却依旧在以一种冷静到可怕的方式高速运转。
他看着工人们自发地行动起来,看着他们用吊索小心翼翼地吊起那根新生的销轴,看着他们开始清理、对位、准备安装。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曾以为,技术与数据是工业唯一的真理。
但这一夜,这群他眼中的“愚氓”,却用最原始的血肉之躯,为他那疯狂的理论,补上了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们用身体,为机器注入了灵魂。
“所有润滑油,过滤三遍再用。”
路承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精准,“轴承座连接螺栓,用三号扳手,扭矩控制在三百牛米,对称拧紧,每次递增五十。”
他的指令,将这群刚刚从狂热中脱离的战士,又瞬间拉回了严谨的工业秩序之中。
工人们立刻按照他的要求,一丝不苟地行动起来。
他们不再是凭着一腔热血的莽夫,而是一支真正懂得如何与钢铁打交道的、纪律严明的军队。
安装的过程,远比制造更加繁琐和需要耐心。
每一个零件的归位,每一个螺栓的拧紧,都必须做到分毫不差。
江卫国早已退出了技术操作的核心圈。
他重新当起了后勤总管,指挥着人将昨夜剩下的面疙瘩油汤重新热开,一碗碗地送到正在忙碌的工人手中。
这一次,没有人拒绝。
他们接过滚烫的汤碗,就着凛冽的寒风,大口吞咽。
那股温暖而油腻的暖流滑入腹中,如同最精纯的燃料,为他们那即将熄火的身体,注入了新的能量。
太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金色的光芒洒满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也洒在这些汗水与油污交织的、坚毅的脸庞上。
当最后一颗螺栓被孟山用尽全身力气拧紧到位时,那台庞大的黄色巨兽,终于恢复了它完整的形态。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头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史前巨兽,每一寸钢铁都闪烁着新生的光芒。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仰望着这件由他们亲手复活的杰作。
“路总工……”
张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路承舟点点头。
他走到驾驶室旁,没有自己爬上去,而是看向了江卫国。
“你来。”
他说。
江卫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路承舟的意思。
这台机器的重生,技术是骨,而意志是魂。
他是这股意志的源头。
由他来唤醒这台机器,是理所应当的。
江卫国没有推辞。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踩着履带,动作利落地爬进了那狭窄的驾驶室。
他握住了那冰冷的启动钥匙。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台黄色的巨兽,像是在等待一场神迹的降临。
江卫国深吸一口气,猛地拧动了钥匙!
“咔……咔咔……”
起动机发出了几声沉闷而无力的呻吟,引擎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咆哮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沉了下去。
“再来!”
路承舟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江卫国稳住心神,再次拧动钥匙。
“咔……咔……轰!”
一声低沉的、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咆哮,猛然炸响!
随即,那咆哮声迅速攀升,化作一股雄浑而有力的、连绵不绝的轰鸣!
一股黑烟从排气管中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那熟悉的、充满了力量感的震动,通过履带,传遍了整个地面!
成功了!
它活过来了!
“喔!”
压抑了一整夜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工人们疯狂地欢呼着,他们互相拥抱着,又笑又跳,一些人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用沾满油污的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江卫国坐在驾驶室里,感受着身下这台巨兽传来的平稳而强劲的脉动。
他缓缓推动操纵杆。
只见那条沉重的、曾经断裂过的挖掘机长臂,在一阵液压系统特有的“嘶嘶”声中,平稳而有力地抬起,伸向了湛蓝的天空。
阳光下,那黄色的钢铁臂膀,像一柄刺破苍穹的利剑,闪烁着胜利的光芒。
它指向的,是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