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高擎的铁臂,如一柄刺破黎明前最后一点混沌的黑色战矛,在晨曦微茫中,沉默地指向一片灰白色的天空。
欢呼声死了。
当那股冲破理智的狂喜浪潮退去,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霸道的疲惫感,便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那是一种连骨髓都被榨干的虚无,让人的灵魂都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找不到落地的实感。
“扑通”、“扑通”……
工人们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脊梁的麻袋,一个接一个地瘫倒在地。
他们甚至没有力气去寻找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就那么仰面朝天,任由冰冷的地面贪婪地吸走身上最后一丝余温。
沉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压过了那台巨兽心脏平稳而有力的轰鸣。
胜利的果实是如此甘甜,可采摘它的过程,却几乎耗尽了他们全部的生命力。
江卫国坐在驾驶室里,透过蒙着一层薄霜的玻璃,静静地俯瞰着自己这支东倒西歪、狼狈不堪的军队。
他的目光扫过孟山那座山峦般的身躯,扫过张师傅那张布满油污与泪痕的老脸,扫过每一张因极度脱力而显得有些扭曲的面孔。
一夜鏖战,恍若隔世。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动。
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驾驶室里那混杂着柴油与钢铁气息的冰冷空气。
那股味道呛人得很,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机器活了,人心就还没死。
只要人心不死,天就塌不下来。
就在这片几乎凝固的寂静中,一个身影动了。
路承舟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这片惨烈的景象,他绕着仍在怠速轰鸣的挖掘机走了一圈,时而俯身,时而侧耳倾听。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检阅一件刚刚出厂的、最精密的仪器。
他将手背贴在那根崭新的主销轴连接处,感受着那里的温度,又用一根铁棍充当听诊器,仔细分辨着引擎内部是否有任何不和谐的杂音。
片刻之后,他直起身,走到了人群中央。
“温度正常,运转平稳,液压系统压力稳定。”
路承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宣读一份技术报告,“磨合期可以省略,它现在就能干活。”
他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里,却没能激起半点波澜。
工人们只是麻木地眨了眨眼,似乎连理解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干活?
现在?
开什么玩笑?
我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路总工……”
张师傅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让大伙儿……让大伙儿歇口气吧……就一个钟头,不,半个钟头就行……”
“不行。”
路承舟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的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群有血有肉的人,而像是在审视一堆性能不佳的零件,“机器的热机状态是最好的工作状态,停机再启动,是对引擎的二次损耗。而且,”
他顿了顿,抬手指了指天边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天亮了。”
天亮了。
这三个字,比任何催促都更具分量。
绝望,再一次如同毒蛇,缠上了众人的心脏。
他们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换来的不是休息,而是另一场更加严酷的、看不到尽头的苦役。
就在这时,驾驶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江卫国从那近两米高的驾驶室里一跃而下,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看路承舟,也没有去看那些瘫倒的工人。
他只是径直走到那堆用来熬制油汤的临时灶台边,从锅里舀起一瓢还温热的、满是油花的浑浊汤水,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喝完,他用袖子随意地抹了抹嘴,将铁瓢重重地往锅沿上一磕,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过去。
“想歇的,现在就可以滚蛋。”
江卫国转过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工钱一分不少,我江卫国说到做到。”
他环视一圈,看着那一张张茫然而疲惫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今天从这个门滚出去的人,以后,建国食品厂也好,这个机械厂也罢,都跟你没半点关系。你们可以回家抱着老婆孩子睡热炕头,安安稳稳地过你们的小日子。而我们……”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台轰鸣的巨兽,“会在这里,用这台机器,挖出一个新世界。”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点鼓动,只有最赤裸裸的选择。
要么,现在就走,拿着钱,回归庸常。
要么,就留下来,燃烧掉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去搏一个看不见的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最终落在了孟山的身上。
“等我们挖出了金山银山,等厂里的工人顿顿都能吃上肉、住上楼房的时候,你们这些提前离场的人,可别眼红,也别后悔。”
“因为,你们不配。”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孟山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两团火焰。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借着反作用力,咆哮着站了起来!
“谁他娘的敢走!”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对着人群怒吼,“老子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江老板说得对,现在睡舒服了,以后就他妈等着哭吧!”
一个站了起来。
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工人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却无比坚定地,重新站成了一排。
他们的身体在颤抖,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
江卫国笑了。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群被动听令的绵羊。
他要的,是一群哪怕被逼到绝境,也敢跟着他一起疯、一起赌命的狼!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流星地再次爬上了挖掘机的驾驶室。
“开工!”
一声令下,他猛地推动操纵杆!
“嗡――嘶!”
液压系统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那条刚刚指向天空的钢铁巨臂,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轰然下落!
巨大的铲斗,如同一只史前巨兽张开的铁颚,狠狠地对准了那片被冻得如同岩石般坚硬的土地!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大地都为之颤抖!
坚硬的冻土层,在这股蛮横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饼干。
无数的裂纹以铲斗的落点为中心,疯狂地向四周蔓延!
江卫国没有停顿,手腕一翻,操纵着铲斗向内一勾!
“嘎啦啦啦——”那是冻土被强行撕裂的声音,是岩石与钢铁摩擦的哀鸣!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满满一斗闪着冰晶的、沉重无比的黑色泥土,被硬生生地从大地母亲的胸膛里剜了出来!
江卫国操纵着长臂,稳稳地将这一斗土方,倾倒在预定的空地上。
轰隆一声,一座小小的土丘,就此诞生。
那是他们的第一铲。
是用血与火、意志与疯狂,挖出来的,通往新世界的第一块基石。
看着那座小小的土丘,工人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那光芒,比天边初升的朝阳,更加炽热,也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