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刀魁梧的身躯绷成了一张满弓。
他没有立刻松手,而是转过头,用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将目光投向了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
路承舟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那座即将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熔炉。
他的视线低垂,落在那套由无数汗水与智慧浇筑而成的棘轮离合装置上,仿佛一位指挥家在演出前,最后审视着自己乐团中最关键的乐手。
他的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开始。”
这两个字轻得仿佛一阵风,却比千钧雷霆更具力量。
陈一刀的瞳孔骤然收缩,手臂肌肉瞬间坟起,那根绷紧的绳索被他猛然松开!
来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
那颗狰狞的千斤巨锤,挣脱了束缚,再一次划破长空。
它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咆哮,而是携带上了一股理性的冰冷与精准,裹挟着一股必杀的意志,朝着那颗崭新钻头的尾部,悍然撞去!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下一瞬。
铛!
一声巨响,却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它不再是沉闷的轰鸣,也不是刺耳的脆响。
那是一种无比复杂、充满了机械质感的复合音爆!
是金属的撞击声、齿轮的啮合声、以及刀刃切削物体的摩擦声,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强行糅合在一起,最终迸发出的一声——理性的咆哮!
就在撞击发生的瞬间,那套精巧的棘轮装置,完美地履行了它的使命!
咔嚓!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机械咬合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锤头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带动着棘爪在棘轮上瞬间滑过一个齿槽。
紧接着,当锤头因反作用力而后退的刹那,棘爪又稳稳地卡入了下一个齿槽,将那股回荡的线性力量,转化为了一股无可抗拒的、步进式的旋转扭矩!
那颗造型狰狞的钻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猛地、肉眼可见地,旋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就是这个角度!
这个凝聚了现代工业设计灵魂的角度,让一切都发生了质变!
八片由最硬合金钢锻造而成的刀刃,不再是愚蠢地向前硬顶,而是如同地狱中苏醒的绞肉机,带着一股螺旋的、撕裂的力量,狠狠地咬进了路承舟所指定的那片“心脏”区域!
嗤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布匹被硬生生撕裂的刺耳尖啸,悍然响起!
一蓬黑灰色的、夹杂着暗红色火星的碎屑,如同火山喷发般,从那个被攻击的洞口猛地喷射而出!
那不是金属碎屑,而是被高温高压凝结的硅酸盐与硫化物,在这股蕴含着智慧的暴力面前,被瞬间粉碎!
“我操!动了!它在往里钻!”
一个年轻工人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狂骇,嘶吼出声。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引线。
人群彻底疯了!
他们亲眼看见,那颗被他们视为神兵利器的钻头,在第一次撞击之后,并没有像之前那根钢刺一样被弹开或是崩断。
它像一颗钉子,不,比钉子更可怕,它像一头拥有了生命的钢铁穿山甲,死死地、贪婪地,将自己的头部,楔入了那颗“钢铁之癌”的体内!
赵立本老爷子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死死盯着那套正在缓缓回摆的棘轮装置,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看懂了,他彻底看懂了!
那不是什么复杂的魔法,那是纯粹的、冰冷的、却又美得令人窒息的机械原理!
是将一种能量形态,高效地转化为另一种能量形态的智慧!
这一刻,他几十年铸就的经验主义高墙,被这清脆的“咔嚓”声,彻底震得粉碎。
“再来!”
路承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得如同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
陈一刀早已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狂喜与信心,从他的胸膛中炸开。
他怒吼一声,与工人们合力,再次将那颗巨锤拉到了最高点。
“放!”
铛!
咔嚓!
嗤啦!
那道充满了韵律感的、属于工业文明的战歌,再一次奏响!
钻头又一次旋转,又一次向着“肿瘤”的深处,狠狠地掘进了一寸!
更多的碎屑被宽大的排屑槽带出,在地上堆起了小小的一滩,那是他们胜利的勋章!
这不再是一场悲壮的攻城战。
这是一场精准的、高效的、由绝对理性主导的外科手术!
一个全新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循环开始了。
“拉锤!”
“校准回摆角度!”
“放!”
“检查钻头温度!泼水降温!”
路承舟站在战场的中央,他那略显虚弱的身躯,此刻却成了所有人的定海神针。
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清晰、精准,不带一丝一毫的冗余。
工人们彻底化作了他手中的手术器械,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拉锤的人,不再是凭着一股蛮力,而是学会了控制回摆的幅度,以配合棘轮的转动;负责降温的人,用水管对准高速摩擦的钻头,精确地控制着水量,防止刀刃因过热而退火。
先前那种混乱的、充满了汗水与嘶吼的场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充满了协作之美的秩序。
时间,在这高效的运转中飞速流逝。
那颗狰狞的钻头,在一次又一次“锤击加旋转”的复合攻击下,势如破竹。
它不断地向着那颗“钢铁之癌”的心脏深处挺进,将那些凝固了数十年的沉疴,无情地搅碎、排出。
半个小时后,长达半米的钻头,已经有三分之二没入了炉体之内。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即将来临。
“所有人注意!”
路承舟的声音陡然提高,“根据炉体结构图,我们即将击穿凝结区的中心!那里的材质最疏松,但也最不稳定!一旦贯穿,可能会有高温残渣喷出!所有非必要人员,后退二十米!”
命令一下,人群立刻向后退去,只留下陈一刀和几名核心操作人员。
“小陈师傅,”
路承舟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最后一次,用尽全力!”
“好!”
陈一刀爆喝一声,双臂的肌肉虬结如同老树盘根。
他与身后的壮汉们,将摆锤拉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极限高度!
“放!”
那颗千斤巨锤,发出了它诞生以来最愤怒的一声咆哮,带着终结一切的气势,狠狠砸下!
铛!
这一次,撞击声之后,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却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彻底捅穿的“噗”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一股夹杂着硫磺气息的、黑黄色的恶臭浓烟,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
穿了!
在所有人狂喜的、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那颗钻头的尾部,猛地向前一送!
巨大的锤头,因为失去了所有阻力,带着钻头,狠狠地撞在了炉体的内壁之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
整颗“钢铁之癌”最脆弱的心脏,被这支凝聚了现代工业智慧的“手术刀”,一击贯穿!
死寂。
一秒钟的死寂之后。
“吼!”
一声响彻云霄的、足以掀翻整个厂房顶棚的巨大欢呼,悍然炸开!
成功了!
他们真的成功了!
工人们状若疯魔,他们扔掉手中的工具,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嘶吼着,跳跃着。
一些老师傅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任由激动的泪水肆意奔流。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胜利。
这是智慧对愚昧的胜利,是科学对经验的胜利,是新时代对旧时代的,一次酣畅淋漓的、无可辩驳的宣告!
陈一刀松开绳索,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靠在冰冷的钢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看着那个黑漆漆的、不断冒着恶臭浓烟的洞口,咧开嘴,笑了。
那张被熏得漆黑的脸上,笑容灿烂得如同雨后初霁的太阳。
而赵立本,则是踉跄着冲到了路承舟的面前。
这位一辈子都将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老匠人,此刻,对着这个比自己孙子还年轻的青年,深深地、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小路总工……”
老人家的声音哽咽了,“我老赵,服了!是心服口服!”
就在这片欢呼的海洋中,路承舟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
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与虚弱,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直直地向后倒去。
“总工!”
离他最近的陈一刀和赵立本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一左一右,稳稳地架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体。
路承舟的意识有些模糊,但他那苍白的脸上,却依旧挂着一抹极淡的、欣慰的笑容。
他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的、狂喜的、对他充满了敬畏与感激的脸,轻声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这场战争的结束语。
“第一步……完成了。”
“现在,准备……清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