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光芒一旦刺破蒙昧的黑夜,便再无任何事物能够阻挡黎明的到来。
先前的狂热与悲壮,如同退潮般从工人们的脸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专注的敬畏。
他们不再是凭借一腔血勇冲击风车的莽夫,而是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队,在得到了精确的作战地图与先进的武器图纸之后,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效率,重组自己的战斗序列。
路承舟,这位年轻的、甚至还需要人搀扶的总工程师,就是这支军队唯一的最高统帅。
他的话语,就是军令。
“锻工组,你们的任务不是锻打,是切割与退火。”
路承舟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穿透力,“将那截断裂的三棱钢刺,用气割分解成八块大小均匀的刀片基材。记住,控制好温度,绝不能破坏它原有的金相结构!”
命令下达,锻工们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不再追求千锤百炼的塑形,而是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嗡鸣作响的切割机,将那根象征着“失败”的残骸,精准地分解为孕育着“新生”的组件。
飞溅的不再是象征力量的火星,而是代表着精确计算的金属碎屑。
“钳工组,赵师傅,图纸在这里。”
路承舟将一块相对平整的钢板拖到赵立本面前,用碎石在上面画出了棘轮与离合器的三维分解图,每一个卡槽的深度、每一个齿轮的啮合角度,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赵立本俯下身,他那双浸淫了机械一辈子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份堪称艺术品的草图。
他看得极慢,仿佛要将每一个线条都刻进自己的脑海。
许久,他缓缓直起身,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惭愧与极致兴奋的复杂神情。
“我明白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每一次撞击,锤头前进,棘爪在棘轮上滑过;每一次回摆,锤头后退,棘爪则卡入下一个齿槽,强行带动整个钻头旋转……天呐,这……这就是把冲锋枪的自动上膛原理,用到了这上面!”
他猛地抬头,看向路承舟的眼神,已经彻底从审视变成了仰望。
这已经不是经验的差距,这是维度的碾压。
“这东西,我们能做出来。”
赵立本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转过身,对着自己手下那群最顶尖的钳工师傅发出一声咆哮:“都看清楚了没有!小路总工给了我们一把钥匙,要是连门都打不开,咱们就集体跳进那炉子里去,给自己炼了!”
工匠的骄傲被彻底激发。
他们不再需要动员,不再需要鼓舞。
那份精妙绝伦的图纸,就是对他们毕生技艺的最高挑战,也是最高认可。
一场前所未有的精密加工,就在这片废墟之上,以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轰然展开。
没有数控机床,他们就用最原始的划线台和手摇铣床。
一个老师傅戴着老花镜,全神贯注地控制着铣刀的进给,汗水从他的额角滴落,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道细如发丝的墨线。
没有线切割,他们就用锉刀和手锯。
几名工人排成一列,轮流上阵,用最枯燥的往复运动,硬生生在一块厚重的钢板上,锯出了棘轮那复杂的齿形。
他们的手臂酸痛肿胀,动作却依旧稳定得如同一台机器。
整个红星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充满了矛盾美感的露天车间。
最简陋的设备,正在加工着最精密的零件;最原始的劳作方式,却服务于一个闪烁着天才光芒的现代设计。
陈一刀成了这台战争机器最忠实的执行官。
他看不懂图纸,也理解不了那些复杂的力学原理,但这并不妨碍他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这场战争。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猎犬,在各个工位之间来回奔走,嘶吼着调配人力,协调物资。
“那边的,砂轮片不够了,去仓库再给我翻两箱出来!”
“机修组,那台旧台钻的皮带打滑了,妈的,五分钟之内给我修好,否则我把你们绑皮带上!”
他的吼声粗野而狂暴,却成了这曲创造交响乐中最有力的节拍器,将所有人的力量与精神,都牢牢地铆合在路承舟制定的作战计划之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为这片钢铁废墟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时,所有的零件,终于加工完成。
八块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合金刀片,一个布满了精密齿形的沉重棘轮,以及一套由十几个大小零件构成的、结构复杂的离合棘爪装置。
它们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空地中央,像是一件件等待检阅的圣物。
路承舟在两名工人的搀扶下,亲自走上前。
他蹲下身,拿起一个游标卡尺,对每一个零件的关键尺寸,都进行了最后的复核。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而冷静。
在他身边,赵立本、陈一刀,以及所有参与制造的工匠,全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终于,路承舟放下了卡尺,缓缓站起身。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尺寸精准,公差合格。”
他平静地宣布了结果。
轰!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欢呼。
那是一种创造者完成了伟大作品之后,发自灵魂深处的喜悦与自豪。
“组装!”
随着路承舟一声令下,最后的环节开始了。
在赵立本的亲自指挥下,工人们如同在进行一台最精密的心脏搭桥手术。
他们将八块合金刀片,用高强度螺栓,以一种不对称的角度,牢牢固定在了崭新的钻头母体上。
随后,又将那套复杂的棘轮离合装置,小心翼翼地安装在了钻头的尾部。
最后,这颗凝聚了所有人智慧与汗水的、造型狰狞而又充满了理性之美的全新“武器”,被稳稳地吊装到了导轨之上,与那颗千斤摆锤的锤头,精准地对接在了一起。
它静静地悬停在那里,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它不再是一根追求极致穿透的钢刺,而是一头蓄势待发的、拥有了智慧獠牙的钢铁巨兽。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仰望着他们的杰作,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在每个人的胸中升腾。
那不是源于血勇的盲目自信,而是源于对科学、对智慧的绝对信赖。
路承舟看着眼前的场景,又转头望向那座沉默的熔炉。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他标记出来的、颜色深暗的区域。
“小陈师傅,”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了全场,“准备吧。”
陈一刀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亲自握住了拉动摆锤的绳索。
他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路承舟。
路承舟没有看他,只是平静地,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攻击它的心脏。”
“这一次,一击贯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