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是这片钢铁废墟唯一的呼吸。
它们裹挟着滚烫的硫磺气息与金属碎屑,在巨大的熔炉腹腔内翻滚、升腾,又缓缓沉降,像一场迟来的葬礼,无声地宣告着那头钢铁巨兽的死亡。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唯有那断裂的热熔枪还在不甘地闪烁着暗红的余温。
死寂被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嘶吼撕裂。
“刀哥!”
一个年轻工人从远处的掩体后连滚爬地冲了出来,他冲向那八个瘫倒在地的身影,动作笨拙却奋不顾身。
这一声,如同决堤的号令。
所有幸存的工人,都从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所带来的极致恐惧中挣脱出来,一股更加炽热、更加狂暴的情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同袍与共的焦灼——瞬间占据了他们的大脑。
人群化作一道汹涌的洪流,朝着那片狼藉的战场中央,猛然回卷!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滚烫的枪身残骸,七手八脚地将陈一刀和那七位几乎虚脱的英雄抬起。
检查伤势的呼喊,寻找清水的咆哮,以及粗鲁却饱含关切的咒骂,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秩序。
赵立本老爷子踉跄着冲在最前面,他一把推开一个挡路的年轻人,蹲在陈一刀身旁。
他顾不上那满身的污垢与汗水,用颤抖的手探向陈一刀的颈动脉,当感受到那虽然微弱却依旧沉稳有力的搏动时,老人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地落了回去。
“没死……”
他嘶哑地宣布,声音里带着一种后怕的虚脱,“都他妈是脱力加烫伤,没死!”
轰!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比胜利时更加真切、更加动人的欢呼。
就在这片混乱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喧嚣中,一个踉跄的身影,从办公楼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是路承舟。
他身上披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大衣,苍白的脸色在漫天烟尘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透明。
他的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倒,可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燃烧着理智与意志的火焰,平静地扫过狂喜的人群,扫过那八个被簇拥的英雄,最终,牢牢地定格在了那座沉默的熔炉之上。
他的出现,让整个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了这个年轻的统帅身上。
他们刚刚用生命捍卫了这场胜利,此刻,他们迫切地需要从他口中,得到对这场胜利的最终裁决。
然而,路承舟没有说一句嘉奖的话,没有一句安慰的言语。
他只是走到了熔炉的观察口前,扶着冰冷的钢架,向那幽深的内部望去。
他的视线越过那头静静躺卧的“巨兽尸骸”,精准地落在了它下方那片被砸得严重变形的炉底区域。
“赵师傅。”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哎!总工,我在这儿!”
赵立本连忙应声,跑了过来。
“结构图。”
路承舟没有回头,言简意赅。
赵立本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从怀里摸出那张被汗水浸透、揉得皱巴巴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路承舟的目光在图纸和炉内景象之间飞快地来回切换,大脑以一种超越常人的速度飞速运转。
他那双眼睛,仿佛变成了两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正在对这场灾难的后果进行着最冷静的评估。
“冲击点位于出渣口上沿,十三号结构加强筋的位置。”
他喃喃自语,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加强筋断了三根,但主承重结构还在。炉底耐火砖出现网状裂纹,但没有贯穿性损伤。炉壁……炉壁的形变在安全阈值之内。”
他缓缓直起身,转过头,面对着上百双紧张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宣布了勘测结果。
“最危险的阶段,过去了。”
“熔炉,保住了。”
这几个字,轻描淡写,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赞美都更具力量。
那是一种基于科学与事实的、无可辩驳的最终宣判。
压抑了许久的狂喜,这一次,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酣畅淋漓地彻底爆发!
工人们将手中的安全帽抛向天空,嘶吼着,拥抱着,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着内心的激动。
陈一刀也在这时悠悠转醒,他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在两个工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咧开嘴,刚想说些什么,路承舟却已经再次开口,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一次牢牢抓住。
“但是,别高兴得太早。”
路承舟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人,“我们只是把一颗炸弹的引信拆了,可这颗炸弹,还堵在我们的胸腔里。”
他伸出手指,指向炉内那块巨大的、凝固的铁坨。
“它现在是我们的战利品,也是我们最大的障碍。它堵死了出渣口,自身重量超过五吨,内部结构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因为温度变化而进一步碎裂,造成二次损伤。”
刚刚还沸腾的人群,瞬间冷却了下来。
是啊,打下来了,然后呢?
这么个庞然大物,像一头死去的鲸鱼,堵在工厂的心脏里。
怎么弄出来?
用什么弄出来?
路承舟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的大脑早已规划好了下一步的作战方案。
“赵师傅,我需要你立刻带人,用角磨机和撬棍,对这块‘残骸’进行初步的解体切割。”
他的指令清晰而明确,“不要追求速度,安全第一!从边缘最薄弱的地方入手,把它给我拆成能用人力拖拽出来的碎块!”
“陈师傅,”
他又转向陈一刀,“你的人,负责清理出一条运输通道。所有障碍物,全部清除。另外,去机修车间,把那台十五吨的老吊车给我开过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它在两个小时之内,能动。”
“其他人,”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搭建临时照明,准备撬棍、钢缆、滑轮组。我们要打一场真正的……蚂蚁啃骨头的硬仗!”
没有动员,没有犹豫。
当路承舟清晰地描绘出下一阶段的“作战地图”时,所有工人那刚刚有些松懈的神经,便再一次被拧紧了。
他们看向炉内那头狰狞的巨兽,眼神中不再有迷茫和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投入全新战斗的昂扬与专注。
“是!”
上百名工人齐声怒吼,声震寰宇!
他们迅速分成了数个小组,在赵立本和陈一刀的带领下,如同得到了精确指令的工蜂,有条不紊地投入了全新的战斗。
切割的火花,撬棍与钢铁的撞击声,以及吊车引擎艰难的轰鸣声,很快便取代了之前的欢呼,奏响了一曲名为“清扫战场”的全新交响乐。
路承舟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一幕,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他靠在冰冷的钢架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只粗糙的大手,递过来一个搪瓷缸。
是陈一刀。
他那张漆黑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与担忧。
“总工,喝口水。”
他声音嘶哑,“刚才……谢谢你。”
路承舟接过水杯,却没有喝。
他看着陈一刀那双被烫得满是水泡、血肉模糊的手,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疼吗?”
他问。
陈一刀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位永远只关心数据和原理的总工程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嗨,皮外伤,不碍事!”
路承舟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默默地从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有些变形的铝制药盒。
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又从另一个隔层里,捻起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
他将药片和粉末一起放进搪瓷缸,用手指搅了搅,递还给陈一刀。
“喝了。”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白色的是止痛片,黄色的,是磺胺粉,消炎的。你的手必须处理,否则接下来的活,你干不了。”
陈一刀看着搪瓷缸里那有些浑浊的水,又抬头看了看路承舟那双不带任何感情、却又无比认真的眼睛,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这个男人,他记得每一个结构参数,记得每一条安全守则,也同样记得,他手下的兵,是会流血、会疼的。
陈一刀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仰起头,将那杯混杂着药味的温水,一饮而尽。
然后,他对着路承舟,这个比他年轻了近十岁的青年,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总工放心,”
他沉声说道,“这块骨头,我们啃得下来!”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重新投入了那片钢铁与火焰交织的战场。
路承舟目送着他的背影,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刚刚在烈火与崩塌中淬炼成型的军队,才算真正拥有了它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