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早已将红星厂的残破轮廓彻底吞没,唯有铸造车间,此刻宛如一座在黑暗海洋中顽强燃烧的孤岛。
几盏临时拉来的大功率探照灯,用它们惨白而粗暴的光束,撕开了浓稠的烟尘,将那座巨大的熔炉照得纤毫毕现。
光与影在嶙峋的钢铁残骸间交错、拉伸,投射出无数扭曲的、挣扎的巨人剪影,映照在每一张被汗水与油污覆盖的脸上。
欢呼早已沉寂,狂喜的情绪也被更为深沉的疲惫与坚韧所取代。
空气中,一种全新的交响乐正在奏响。
那不是胜利的凯歌,而是一曲更加原始、更加雄浑的劳动序曲。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角磨机切割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在车间内疯狂回荡。
沉重的八磅大锤,被赤着臂膀的壮汉轮番抡起,一次又一次地砸在冰冷的钢铁“尸骸”上,爆发出“铛!铛!”的、沉闷而又徒劳的巨响。
远处,那台老旧的十五吨吊车,正发出一阵阵力不从心的、病态的引擎轰鸣,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被迫回忆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
蚂蚁啃骨头的战争,开始了。
然而,这块骨头的坚硬,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操!又他妈废了一张!”
一名工人愤怒地咒骂着,将手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轴心的角磨机狠狠摔在地上。
就在刚才,高速旋转的砂轮片在接触到那块巨型铁坨的瞬间,便在一阵刺目的火星中悍然碎裂,锋利的碎片如同弹片般四散飞溅,险些划伤他的脸颊。
这已经是在半个小时内报废的第五张砂轮片了。
另一边,抡锤的汉子们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他们用尽全身力气砸下的重锤,除了在那坚硬无比的铁坨表面,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印之外,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巨大的反震力,反而震得他们虎口开裂,双臂酸麻。
这根本不是钢铁,这是一块从地狱深处挖出来的、淬炼了无尽绝望的顽石。
焦躁与无力感,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在人群中悄然蔓延。
他们刚刚用血肉之躯顶住了一场天崩地裂,可此刻,面对这头沉默的、死去的巨兽,他们那股悍不畏死的血勇,竟显得如此苍白。
“都他妈的别泄气!”
陈一刀的咆哮声如同一记重鞭,抽散了这股颓靡的气氛。
他的双手已经用破布草草包扎,血迹从布条的缝隙中不断渗出,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一把夺过一个年轻人手中的大锤,双目圆睁,爆喝一声,用一道完美的、力贯全身的弧线,将那柄重锤狠狠砸下!
铛!
火星四溅!
然而,结果没有任何不同。
那巨大的铁坨,仅仅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嘲讽,连一丝裂纹都未曾出现。
陈一刀粗重地喘息着,死死盯着那块顽固的“骨头”,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就在这股僵局之中,路承舟平静的声音,仿佛一道清泉,流过了每个人焦灼的心田。
“停下来。”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战场的最前沿,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大衣,让他那本就单薄的身影显得愈发萧索。
赵立本紧张地跟在他身侧,像一个忠诚的卫士,随时准备搀扶住这个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的年轻人。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他们的主心骨。
路承舟没有看任何人,他的视线,从始至终都凝聚在那块巨大的、不规则的铁坨之上。
他绕着它缓缓走了一圈,那双眼睛里没有焦躁,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外科医生在审视病灶时的、极致的冷静与专注。
“蛮干是行不通的。”
他停下脚步,淡淡地说道,“这东西是铁水在不均匀的降温和巨大的压力下,形成的应力聚合体。它的内部结构极其复杂,硬度甚至超过了特种钢。用角磨机和锤子,无异于用牙签去撬动保险柜。”
他的一番话,用最精准的物理学术语,为所有人的失败,下达了科学的判决书。
工人们虽然听不太懂那些专业的名词,但核心意思却无比清晰――他们用错了方法。
“那……那怎么办?”
一个年轻工人忍不住小声问道。
路承舟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铁坨冰冷的表面,感受着那粗糙的、如同岩石般的质感。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目光转向了赵立本。
“赵师傅,我们的乙炔还剩多少?”
赵立本立刻回答:“为了预防万一,我让人多备了二十瓶,现在至少还有十八瓶是满的!”
“足够了。”
路承舟点了点头,一个全新的、充满了科学暴力的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把热熔枪的残骸拖过来,把喷嘴修复好。我需要两组,同时作业。”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接下来,听我的指令。我们要给这头巨兽,做一次‘应力释放手术’。”
“应力释放手术”?
这个陌生的词汇,让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半个小时后,两支修复好的、简易的氧气割枪,被重新架设了起来。
在路承舟的亲自指挥下,工人们将那足以熔化钢铁的蓝白色烈焰,对准了铁坨边缘一处相对薄弱的凸起。
“持续加热,不要停!”
路承舟命令道。
两股恐怖的高温烈焰,如同两条毒蛇的信子,死死地咬住了那块钢铁。
被灼烧的区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黑色变为暗红,再到刺眼的亮白。
灼人的热浪,让周围的空气都发生了扭曲。
“就是现在!”
路承舟的声音陡然拔高,“水!”
早已准备就绪的几名工人,立刻打开高压水龙头,几股冰冷刺骨的凉水,如同出鞘的利剑,精准地、凶狠地,浇在了那片被烧得亮白的区域!
嗤啦!
一阵无比尖锐的、仿佛灵魂都在战栗的巨响,悍然炸开!
一股庞大的、白茫茫的水蒸气,如同蘑菇云般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是一种极致的冷与热的暴力相遇!
钢铁的表面,在百万分之一秒内,经历了从上千度高温到常温的剧烈转变。
这种恐怖的温差,导致了其内部晶体结构的急剧收缩与崩坏!
当蒸汽散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水浇过的区域。
只见那片原本坚不可摧的钢铁表面,此刻,竟如同干涸的河床一般,布满了一道道蛛网般的、细密的黑色裂纹!
“天哪……”
一名老师傅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叹。
“陈师傅!”
路承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错过的果决,“就是现在,砸它!”
陈一刀早已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股狂喜与明悟,如同电流般窜遍他的全身。
他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释,便已然领会了这“冰火两重天”战术的精髓!
“吼!”
他爆喝一声,抡起那柄八磅大锤,将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了那一道完美的弧线之上,狠狠地、精准地,砸向了那片布满裂纹的区域!
咔嚓!
这一次,不再是沉闷的撞击声!
而是一种清脆的、酣畅淋漓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彻底砸碎的破裂声!
在所有人狂喜的、几乎要跳起来的目光中,一块脸盆大小、重达上百斤的巨大铁块,应声而落!
它从那狰狞的母体上被强行剥离,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那是宣告这场战争迎来转折的礼炮!
成功了!
这个看似愚蠢的、如同神话故事般的“愚公移山”,在科学的指引下,找到了那把最锋利的“斧头”!
“有效!这法子有效!”
“总工牛逼!”
压抑了许久的工人们,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爆发出了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
他们看向路承舟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仅仅是敬畏,更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这个年轻人,他不是神仙,却比神仙更懂得如何降服这些钢铁铸就的妖魔!
路承舟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平静地,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分组,轮换作业。一组加热,一组降温,一组敲砸,一组运输。”
“记住,保持节奏,不要急躁。”
“今晚,我们要把这块骨头,彻底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