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如三柄出鞘的利刃,撕裂了工厂清晨的喧嚣,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煞气,停在了人群面前。
车门洞开,走下来的那群人与这片热火朝天的工业现场格格不入。
他们身着笔挺的中山装,脚下的皮鞋一尘不染,脸上挂着一种久居人上而自然形成的倨傲。
与周围那些满身油污、汗流浃背的工匠们相比,他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为首的,正是那个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他叫赵立新,省工业厅的副厅长,也是这次联合调查组的组长。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缓缓扫过眼前这片狼藉的“犯罪现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江卫国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上。
刚刚还因技术突破而沸腾的空气,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热量,温度骤降至冰点。
工匠们自发地停止了欢呼,他们下意识地向中间靠拢,像一群护卫着巢穴的工蜂,用警惕而倔强的眼神,无声地将江卫国与路承舟护在了身后。
那一张张朴实的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已经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外敌时本能的敌意。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赵立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官僚体系特有的、居高临下的质询味道。
他没有询问,而是在审判。
他的视线在江卫国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直接跳了过去,显然,这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看起来像个老农的男人,并不在他认定的“负责人”范畴之内。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了站在一旁、气质冷峻的路承舟。
“我们接到实名举报,”
赵立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举报称,有人在三线九局聚众闹事,非法侵占国家财产,甚至暴力围殴、非法拘禁工厂负责人马胜利同志。年轻人,是你吗?”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一名干事立刻“啪”地一声打开了公文包,拿出了纸笔,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记录口供的架势。
好一顶大帽子!
“聚众闹事”、“侵占国家财产”、“暴力围殴”、“非法拘禁”,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颗足以将人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子弹。
他们根本不是来调查的,他们是带着早已写好的判决书,来抓人的!
丁建国等一众老师傅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几乎就要当场发作。
然而,没等路承舟开口,江卫国却先一步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他伸出那双沾着些许油污的大手,热情地仿佛在迎接久别的亲人。
“哎呀!是省里的领导吧?欢迎欢迎!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们给盼来了!”
他这一动,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立新更是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避开了江卫国那双可能会弄脏他衣袖的手。
“你是谁?”
赵立新冷冷地问。
“我叫江卫国,一个响应国家号召,前来支援三线建设的个体户投资人。”
江卫国脸上的笑容愈发淳朴,他指了指身后那群严阵以待的工人,又指了指那台刚刚被拆下核心部件的巨兽,“领导您看,您来得真是时候!在我们的技术总工路承舟同志的带领下,工人们不眠不休,刚刚才攻克了八千吨水压机核心液压缸的拆解难题!我们这不是闹事,我们这是在为国家挽回损失,是在搞生产自救啊!”
他的声音洪亮而真诚,一番话,轻描淡写地就将对方扣下的所有罪名,都转化成了“生产自救”的功绩。
赵立新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显然没料到,会遇到这么一个滑不溜手的泥鳅。
他冷哼一声,根本不接江卫国的话茬,而是直击要害。
“我不管你们在做什么,我只问你,马胜利同志在哪里?举报信上说,你们把他打得半死,还关了起来!”
“哦?还有这事?”
江卫国露出一副极为夸张的惊讶表情,随即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哎呀!领导您说的是马厂长啊!您瞧我这记性!马厂长可是我们这次技术攻关的大功臣,怎么可能被人打了呢?”
他转过身,对着人群后方扬了扬下巴,朗声道:“孟山,快去把咱们的劳模代表马厂长请过来!省里的领导要亲自慰问咱们这些奋斗在一线的同志们!”
赵立新和他身后的调查组成员全都愣住了。
劳模代表?
马胜利?
这剧本,似乎和他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孟山那高大如铁塔的身影从仓库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在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垂头丧气、步履蹒跚的人。
为首的,正是马胜利。
当马胜利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那一刻,赵立新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来。
眼前的这个人,哪里还有半分厂长的模样?
他身上穿着一套油腻肮脏的蓝色工装,脸上抹得像个花猫,黑一道灰一道。
他的头发凌乱,眼神呆滞,手里还抱着一个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齿轮箱,仿佛已经搬了很久,两条胳膊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哪里是被非法拘禁的受害者?
这分明是一个刚刚从生产线上走下来的、疲惫不堪的普通工人!
“老马!”
赵立新的一名下属失声叫了出来。
听到这声呼唤,马胜利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光。
他看到了赵立新,看到了自己的救星!
他张开嘴,积攒了一夜的恐惧、屈辱与愤怒即将化作一声凄厉的呼救,喷薄而出!
然而,他的声音还卡在喉咙里,江卫国那温和却又带着一丝彻骨寒意的声音,已经悠悠地飘了过来。
“马厂长,你看你,真是太投入了!领导们来了都不知道打个招呼。这种身先士卒、吃苦耐劳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啊!”
那一句“身先士卒”,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马胜利心中刚刚燃起的全部希望。
他想起了七号仓库里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孟山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想起了那份按满了自己血手印的供词……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赵立新,嘴唇哆嗦着,那声“救我”却怎么也喊不出口。
最终,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赵……赵厅长……您……您来了……”
这一刻,赵立新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脑子里精心准备的所有腹稿,所有雷霆万钧的问责,在看到马胜利这副“劳模”扮相的瞬间,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准备来解救人质,结果人质成了劳模。
他准备来惩治暴徒,结果暴徒成了英雄。
这场他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突击检查,从一开始,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一直沉默的路承舟,终于迈步上前。
他没有看赵立新,而是径直走到那颗被完整剥离下来的、重达数十吨的液压缸前,轻轻拍了拍那冰冷的钢铁外壳。
“赵厅长,”
他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专业与权威,“这就是导致八千吨水压机瘫痪三年的核心病灶,代号‘K—7型主液压缸’。就在十分钟前,我们攻克了德方图纸上的技术壁垒,成功将其无损剥离。”
他顿了顿,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第一次正视着脸色铁青的赵立新。
“现在,我正式向省工业厅汇报:国之重器,八千吨水压机修复项目,自此刻起,由我接手。第一阶段外科手术,圆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