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被九局工厂冲天的工业喧嚣撕开了一道口子。
八千吨水压机车间内,早已没有了白昼与黑夜的分别。
数十盏大功率探照灯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将那头钢铁巨兽照得通体透亮,纤毫毕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由除锈剂、渗透油和金属粉尘混合而成的味道,呛人,却也提神。
“一号位,扭矩增加五个点!”
丁建国的吼声嘶哑,却穿透力十足,“三号位,液压千斤顶准备,听我口令,同步抬升!”
在他的指挥下,二十名顶尖钳工如同一群配合默契的狼群,正对那头巨兽的核心液压缸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围猎。
巨大的风动扳手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股蛮横的扭矩通过工人的臂膀,灌注进锈死的螺栓,仿佛要将这沉睡了数年的钢铁关节硬生生拧断。
汗水顺着他们布满油污的脸颊淌下,滴落在滚烫的机体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路承舟就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俯瞰着整个战场。
他手中没有图纸,因为所有的结构、数据与流程,早已烙印在他的脑海深处。
他的目光冷静而锐利,像一台超高精度的雷达,扫描着下方作业的每一个细节,任何一丝一毫的偏差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张师傅,你的角磨机切入角度偏了零点五度。”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下方每一个人的耳中,“立刻修正。否则三分钟后,你会损伤到缸体内壁的密封槽。”
正在操作角磨机的张师傅浑身一激灵,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急忙调整姿势,冷汗涔涔。
他根本无法理解,隔着那么远,路承舟是如何能将他手腕那微不可察的抖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感觉,不像是被一个总工程师监督,更像是被神明洞察了内心。
恐惧,迅速转化为一种更加深刻的敬畏。
整个钳工组,这支由九局最桀骜不驯的老师傅组成的王牌队伍,此刻已经彻底化作了路承舟意志的延伸。
他们不再质疑,不再思考,只是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去执行来自高台上的每一道神谕。
效率,在这种绝对的权威之下,被提升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境地。
原本预计需要三天才能完成的初步拆解工作,在短短六个小时内,已然完成了大半。
那颗如同心脏般至关重要的核心液压缸,正被一点一点地,从巨兽锈死的胸膛中,完整地剥离出来。
这是一场刮骨疗毒。
刮去的是锈蚀与沉疴,疗的是这台国之重器深入骨髓的创伤。
而在工厂的另一端,另一场更加血腥的“刮骨疗毒”,也正同步进行着。
七号仓库。
这里是厂里堆放废旧模具的地方,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
“哗啦!”
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在了马胜利的身上。
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从昏迷中惊醒,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几口混杂着血丝的污水。
他艰难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油污的军勾皮鞋。
顺着皮鞋往上,是孟山那张毫无表情的、如同花岗岩雕刻出的脸。
“醒了?”
孟山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醒了就继续写。”
马胜利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他看着面前那张被自己鲜血和冷汗浸透的纸,以及旁边那支断了笔尖的钢笔,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我……我都写了……我真的什么都写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求求你,放过我吧……我把钱都给你们,都给你们!”
孟山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蹲下身,那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马胜利。
他没有威胁,没有怒骂,但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才带来了最深沉的恐惧。
马胜利感觉自己像是在被一头史前凶兽凝视,对方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将自己撕成碎片。
“江老板说,”
孟山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账目不对。”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从财务科孙乾那里拿来的、一份残缺不全的账本复印件。
“三年前,厂里采购过一批德国进口的特种轴承,账面支出是三十万马克。但孙乾说,那批货根本没进仓库,而是直接被拉走了。钱,是你签的字。货,去了哪里?”
马胜利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这件事,是他做得最隐秘的一笔交易,除了他和省里的那位靠山,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孟山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
他站起身,从墙角拎起一个沉重的麻袋,随手扔在马胜利面前。
“砰”的一声闷响,袋口散开,一堆锈迹斑斑、奇形怪状的铁疙瘩滚了出来。
那是各种废弃的轴承、齿轮和连杆。
“江老板还说,”
孟山拿起其中一个磨损严重的滚珠轴承,在手里掂了掂,“当年,为了省下那三十万马克,你让工人把报废的轴承,重新打磨,装进了新出厂的机床里。”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是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寒意。
“那批机床,卖给了西北的一家军工厂。后来,其中一台在加工炮管的时候,主轴轴承突然碎裂,飞出的碎片,削掉了一个年轻工人半个脑袋。”
马胜利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地。
这件事,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梦魇!
“那个工人,二十二岁,刚结婚半年,媳妇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孟山的声音,像是一柄淬了冰的重锤,一字一字地砸在马胜利的灵魂上,“江老板让我问问你,你用那三十万马克,给你儿子在京城买的四合院,住得……还安稳吗?”
“魔鬼……你们是魔鬼……”
马胜利彻底崩溃了,他涕泪横流,疯狂地用头撞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我说!我全都说!别再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孟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将那支断掉的钢笔和一张新的白纸,重新放在他面前。
“名字,时间,地点,每一笔赃款的去向。”
“还有,那个被打掉半个脑袋的工人,叫什么名字。”
“江老板说,一个字,都不能错。”
晨光熹微。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黑暗,照亮九局工厂那高耸的烟囱时,七号仓库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孟山走了出来,他迎着晨光,眯了眯眼。
他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并且按满了鲜红手印的纸。
纸张的边缘,还沾着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他径直走向八千吨水压机车间。
此刻,车间内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在丁建国和所有钳工的奋力协作下,那颗重达数十吨的核心液压缸,终于被完整地从机体上剥离,稳稳地安放在了特制的托架上!
这场艰苦卓绝的外科手术,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工匠们欢呼着,拥抱着,那一张张被油污和汗水覆盖的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江卫国站在人群中,看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脸,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这时,孟山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后。
“老板。”
江卫国回头,孟山将那叠沉甸甸的“口供”递了过去。
江卫国接过,没有立刻翻看,只是用手指感受着那份厚度与重量。
他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辛苦了。”
“应该的。”
孟山言简意赅。
江卫国将这份足以掀起一场官场地震的供词揣进怀里,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滚烫,却也让他无比心安。
这是他们的护身符,也是他们射向敌人的第一支毒箭。
他正要对路承舟说些什么,工厂大门口的方向,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而急促的汽车鸣笛声。
所有人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三辆漆黑的伏尔加轿车,如同一群闯入羊圈的恶狼,无视门口保安的阻拦,径直冲进了厂区。
车队一路横冲直撞,最终在铸造车间前的空地上,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
一群穿着中山装、神情倨傲、手里拿着公文包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面色阴沉的中年人。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混乱而沸腾的厂区,最终,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江卫国身上。
那眼神,冰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与审判的意味。
省工业厅联合调查组。
他们,到了。
比预想的,还要早了整整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