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卫国的拳头,在身侧攥得骨节发白。
那股从胸腔中喷薄而出的森然杀意,几乎要将这冰冷车间里的空气都凝成利刃。
他前半生在刀口舔血,后半生于商海搏杀,见过的阴毒手段不计其数,却从未有哪一桩,能如此刻这般,让他动了最纯粹的杀心。
这不是商业竞争,不是利益倾轧。
这是对一个民族工业图腾的亵渎,是对无数匠人毕生心血的践踏。
这是叛国。
然而,站在他身旁的路承舟,却像一块投入深海的寒铁,任凭周遭暗流如何汹涌,自身却纹丝不动,只有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在不断下沉、凝聚。
他伸出手,在那片被暴力摧毁的控制核心上空缓缓划过,仿佛在无形中勾勒着一张全新的蓝图。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与创造欲。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路承舟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手术刀划开皮肤,精准而冷冽,“它只会让我们的手发抖。而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不允许有哪怕一微米的颤抖。”
他收回手,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江卫国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
“江老板,我们需要一把刀。”
江卫国一怔,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刀?”
“最锋利,最稳定,也最懂这头巨兽的刀。”
路承舟的视线越过江卫国的肩膀,投向了车间之外那片已经彻底沸腾起来的厂区,“去把丁建国师傅和他们钳工组最好的二十个人,带到这里来。另外,让周总工调集所有库存的渗透润滑剂、除锈剂,以及厂里最大扭矩的风动扳手。半小时内,我要见到人和东西。”
他的指令清晰、简洁,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却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江卫国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翻腾的杀意压回心底。
他知道路承舟说得对。
在这座钢铁坟场里,愤怒是最无用的情绪。
他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那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马胜利的心脏上。
车间内,再次只剩下路承舟一人。
他没有闲着,而是拉过一张布满油污的铁皮工具箱,将其当作临时的桌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开始飞快地书写与绘制。
他没有去描绘那惊世骇俗的全新控制核心,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凭借着方才惊鸿一瞥的观察与脑中浩如烟海的知识储备,开始逆向推导这套被毁坏的德制系统的原始设计。
一个个零件,一条条线路,一组组数据……
在他的笔下,那颗被谋杀的大脑,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被重新复原在纸上。
这不是为了修复,而是为了审判。
他要先成为最了解它的人,然后,才有资格,亲手埋葬它。
半小时后,丁建国带着二十名神情肃穆的钳工老师傅,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车间。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决绝。
当他们看清控制柜内那片惨不忍睹的狼藉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布满了与江卫国如出一辙的悲愤。
“畜生!这帮天杀的畜生!”
丁建国气得浑身发抖,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堆残骸,仿佛要将它们生吞活剥。
“丁师傅。”
路承舟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他的怒火。
丁建国猛然回头,看到路承舟正站在巨兽的基座旁,手里拿着那本画满了图纸的笔记本。
“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手,我的眼,我插入这头巨兽体内的第一把手术刀。”
路承舟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二十位九局最顶尖的匠人,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我们的第一个任务,不是修复,是解剖。”
他走到那根出现裂纹的核心液压缸前,用手指在缸体法兰盘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点了点。
“这里,是这头巨兽的病灶核心。我要你们,在不损伤任何周边部件的前提下,将它完整地、无损地,从机体上剥离下来。”
此言一出,所有钳工都愣住了。
拆卸核心液压缸?
这听起来似乎不难,可他们比谁都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台水压机沉寂多年,无数螺栓早已与机体锈死在一起,浑然天成。
更何况,这个液压缸重达数十吨,与主梁、基座之间连接的结构复杂到了极点,牵一发而动全身。
稍有不慎,就会对整部机器造成二次损伤,那将是不可逆的灾难!
“路总工……这……”
丁建国面露难色,“这东西,当年德国人来安装的时候,动用的都是几十吨的专用工具和龙门吊。我们现在……”
“我们现在,有这个。”
路承舟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开,递到丁建国面前。
纸上,是一副他刚刚绘制出的、无比详尽的拆卸流程图。
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每一颗螺栓的拆卸顺序、使用的扭矩、支撑点的选择、甚至是渗透剂需要浸润的时间。
那份精细与严谨,仿佛绘制这张图的人,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台机器,而是亲手将它设计出来一般!
丁建国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彻底呆立当场。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图纸,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困扰了他们钳工组数年的一个拆卸难题,被路承舟用一个匪夷所思却又简单高效的杠杆原理轻松化解!
他看到了一个他们从未注意到的隐藏检修口,竟是整个拆卸流程的关键捷径!
这哪里是图纸?
这分明就是一本由神明亲手写下的启示录!
“看明白了?”
路承舟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
“明……明白了!”
丁建国猛地抬起头,那张苍老的脸上,所有的犹豫与怀疑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五体投地般的狂热与信服。
他挺直了腰杆,对着路承舟,用尽全身力气,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
“八千吨项目攻关突击队,钳工组,向您报到,保证完成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
他身后那二十名老师傅,也在这一刻,齐刷刷地挺起了胸膛,那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在这座沉寂的钢铁坟场中,轰然炸响!
路承舟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知道,征服这群桀骜不驯的顶级工匠,靠的从来不是口号与金钱,而是无可辩驳的技术神迹。
现在,神迹已经降临。
随着周万年亲自带人将一桶桶除锈剂与各种工具运抵现场,这场史无前例的“外科手术”,正式拉开了序幕。
丁建国亲自上阵,他戴上护目镜,手持一把巨大的风动扳手,如同一位即将走上战场的将军。
他身后的工匠们,则按照图纸上的分工,迅速而有序地散开,有的负责清理油污,有的负责搭建临时支撑架,有的则开始小心翼翼地喷涂润滑剂。
嘈杂的指令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工具与钢铁碰撞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极致的专注之中。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们的衣背,与身上的油污混在一起,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手中的动作。
路承舟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他像一位最严苛的主刀医生,审视着自己的团队执行手术的每一个细节。
“嗡――嗡!”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轰鸣,丁建国手中的大扭矩风动扳手,终于对准了那颗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水桶般粗细的巨型螺栓。
这是拆解的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
扳手疯狂地咆哮着,丁建国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压住扳机,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然而,那颗螺栓,却如同一座焊死在山巅的顽石,纹丝不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扳手的马达已经因为过载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丁建国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要失败的刹那。
只听“咯嘣”一声,那是一种金属屈服时发出的、令人牙酸却又无比悦耳的脆响!
那颗沉睡了多年的螺栓,终于,极其艰难地,转动了哪怕只有一毫米的距离!
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了所有人的心头。
丁建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关掉扳手,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与油污,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回头,望向不远处的路承舟,眼中,是无尽的敬佩与感激。
路承舟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第一颗螺栓的松动,像是一道冲锋的号角。
工匠们的信心与士气,被瞬间点燃到了顶点。
他们严格遵照着图纸上的每一个步骤,如同一台被精密编程的机器,开始对这头钢铁巨兽,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细致入微的解剖。
这座冰冷的钢铁坟场,在这一刻,终于变成了一间灯火通明、充满希望的手术室。
而那颗全新的、即将被植入巨兽体内的心脏,它的第一声搏动,已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