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一把?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仿佛不带一丝重量,却又沉重得像一座山,狠狠压在陈一刀的神经末梢上。
他抬起头,那双刚刚熄灭了所有光亮的虎目,死死地盯着赵立本。
他看到了老人眼中那丝微弱却无比顽固的火苗,那是一种属于匠人的、在绝境中与天争命的疯狂。
这股疯狂,瞬间点燃了他心中那片名为绝望的废墟。
是啊,疯一把!
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反正已经坠入深渊,为什么不疯一把?
一股滚烫的、蛮不讲理的热血,猛地从陈一刀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那被现实击垮的脊梁,在这一刻,竟是被这股疯劲硬生生重新撑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陈一刀猛地转身,面对着那座死寂的钢铁坟墓,面对着身后那一张张或茫然、或恐惧、或期待的脸,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
“都他娘的听着!”
声音如炸雷滚过,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从今天起,这玩意儿,”
他用粗壮的手指,狠狠戳向那座熔炉,“它就不是什么苏联专家设计的狗屁冲天炉!它不是神!它就是一坨铁!一坨挡了咱们活路的、又臭又硬的废铁!”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子们,今天就要亲手砸了这座神像!”
话音落定,他不再多言,转身从地上捡起一把最沉重的八角大锤,大步流星地重新走回了那扇被撬开的炉门前。
这一次,他眼中再无半分狂乱,只剩下一种冷静到极致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震住了。
砸碎神像?
这个说法,粗俗、野蛮,却又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他们心中最深处的某个点。
几十年来,他们对这些机器,尤其是这座作为工厂心脏的熔炉,始终抱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心态。
图纸是神圣的,标准是不可违逆的,他们是工匠,是执行者,却从未想过,自己有资格去“创造”或者“毁灭”它。
而现在,陈一刀,这个最崇尚力量与传统的锻工,亲手打碎了这份敬畏。
赵立本看着陈一刀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知道,这头被激怒的猛虎,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
他不再是凭借蛮力发泄,而是将所有的力量,都凝聚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意志。
老人家转过身,目光扫过依旧处于震撼中的众人,声音沉稳下来。
“都愣着干什么?想看戏吗?”
他手中的铁棍重重一顿,“老江师傅的考题,你们以为光靠小陈一个人就能答完?”
工人们如梦初醒。
“老赵师傅,我们……我们该怎么做?”
一个年轻工人颤声问道,“那东西……那东西长在里头,跟炉子成一体了,怎么砸?”
这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那颗巨大的“钢铁之癌”,其硬度与韧性,恐怕远超他们认知中的任何金属。
用锤子砸?
无异于以卵击石。
赵立本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扔掉铁棍,竟是直接蹲了下来。
他捡起一块尖锐的碎石,在那积满了灰尘的水泥地面上,开始勾画起来。
他的手很稳,几十年的钳工生涯,让他的每一根线条都精准得如同用卡尺量过。
一个简陋却结构清晰的熔炉剖面图,很快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他用一个不规则的巨大阴影,标记出了那颗“肿瘤”所在的位置。
“砸,不是目的。”
赵立本头也不抬,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们的目的,是‘清创’。就像医生给病人刮骨疗毒,我们得把这块烂肉,从炉子的身体里,完完整整地挖出来!”
他用碎石在“肿瘤”的中心,重重地点了一个点。
“从外面砸,只会把炉壁一起震坏。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它的内部下手,让它自己从里面碎开!”
从内部碎开?
工人们面面相觑,这个想法听起来比用锤子砸更加天方夜谭。
“老赵师傅,您的意思是……钻孔?”
一个机加工车间的老师傅立刻反应了过来,“可咱们的钻头,根本钻不动那玩意儿啊!那里面混着焦炭、铁水和熔化的耐火砖,比淬火钢还硬!”
“是啊!我敢打赌,钻头刚碰上去就得崩刃!”
赵立本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钻不动,是因为力道不够,方法不对。”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最终落在了人群角落里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身上。
那人是矿山爆破工出身,后来调到厂里负责处理废渣,名叫孙炮。
“孙炮,”
赵立本喊道。
名叫孙炮的男人浑身一震,似乎没想到会被点名,有些局促地站了出来:“哎,赵师傅。”
“我问你,”
赵立本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如果让你在石头上开个洞,你只有一把锤子和一根钢钎,你怎么干?”
孙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那就……一下一下地凿呗。一边凿,一边转钢钎,把石头给磨下来。”
“说得对!”
赵立本猛地一拍大腿,“磨!咱们钻不动它,就跟它磨!用最笨,也是最有效的法子!”
他迅速转身,重新指向地面上的草图,思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钳工组、机加工组听令!”
“在!”
“你们的任务,是造‘钎’!去废墟里找,把所有能找到的高速钢、工具钢、轴承钢都给我找出来!用你们最好的手艺,给我淬火,打磨,造出全厂最硬的钢钎,我要一百根!”
“是!”
“锻工组,铸工组!”
“到!”
“你们负责造‘锤’!小陈,你带队!把锻锤车间那台备用的小气锤给我拆了,用它的锤头,给我们做一个最大、最重的摆锤!我们要用它,一下一下地,去砸那些钢钎!”
“明白!”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作战方案,在赵立本的口中,被迅速分解成了一个个清晰可行的步骤。
用水磨工夫,用最原始的“钻木取火”的方式,去挑战现代工业凝结出的恶魔造物!
这个计划,听起来充满了悲壮的意味,却也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一丝希望。
他们或许没有先进的工具,但他们有的是耐心,是手艺,是共和国第一代工匠那足以撼动山岳的、最朴素的执着!
“开工!”
随着赵立本一声令下,刚刚还茫然失措的工人们,如同被重新注入了灵魂,瞬间化作数百个高速运转的齿轮。
他们冲向废墟的各个角落,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切割声、打磨声再次响彻厂区。
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宣泄,而是充满了秩序与目标的、创造的交响!
雷振国站在远处,看着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无法想象,仅仅在半个小时之前,这群人还沉浸在足以让任何人都崩溃的绝望之中。
而现在,他们却像一支接到了死命令的军队,正有条不紊地,为一场注定艰苦卓绝的攻坚战,打造着自己的武器。
他转过头,看向办公楼的方向,那个老人的身影早已不见。
可他却觉得,那个瘦削的身影无处不在。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只落下了一枚看似无理的棋子,便瞬间盘活了整局必死的棋。
这,已经不是管理。
这是诛心。
是真正意义上的,掌控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