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的死寂,随着那道光柱的刺入,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琥珀。
前一秒还喧嚣鼎沸的废墟,此刻安静得能听见寒风刮过扭曲钢梁时发出的、如鬼魂呜咽般的微响。
陈一刀魁梧的身躯僵在炉门前,如同一尊被瞬间石化的雕像。
他手中的探照灯,成了他唯一还在“活”着的器官,那道光柱因为手臂无法抑制的颤抖,而在那片凝固的地狱景象上来回晃动,将那份绝望照得愈发清晰。
那不是炉膛。
那是一座坟墓。
一座将红星厂所有希望都彻底埋葬的、钢铁与烈焰的坟墓。
赵立本老爷子踉跄着上前,一把抓住陈一刀的胳膊,将自己的脸凑到了那道冰冷的缝隙前。
当他的老花眼终于聚焦,看清了里面的景象时,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仿佛被扼住的、不成调的嘶吼。
他一辈子都在和钢铁打交道,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冲天炉的每一处结构图。
可眼前这东西,彻底颠覆了他毕生积累的所有知识与经验。
那巨大的、五彩斑斓的凝固物,像一颗从地狱深处长出的恶性肿瘤,死死地盘踞在熔炉的“胸腔”之内。
它将曾经的炉心、风口、耐火砖层彻底吞噬、消化,然后与熔炉的钢铁外壳长成了一体,再也无法分割。
修复?
这个词显得如此可笑。
你如何去修复一个已经癌变到连骨髓都烂透了的病人?
“完了……”
赵立本嘴唇翕动,吐出了两个字。
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如同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一个竖耳倾听的工人胸口。
“噗通”一声。
陈一刀手中的探照灯,从他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光柱在混乱中扫过一张张瞬间变得煞白、呆滞的脸,最后熄灭了。
黑暗,连同那无边的绝望,重新笼罩了所有人。
刚刚还充斥着劫后余生狂喜的厂区,此刻,只剩下一种名为“终结”的、冰冷刺骨的死气。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个什么鬼东西!”
“没救了,彻底没救了……咱们的厂,死了……”
压抑的、带着哭腔的议论声,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那股好不容易才被点燃的、名为“主人翁”的火焰,在亲眼目睹了这颗已经彻底坏死的心脏后,被一盆来自现实的冰水,从头到脚浇得干干净净,连一丝青烟都没能剩下。
几个铸造车间的老工人,双腿一软,竟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那颗“肿瘤”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这台熔炉的生命,已经以一种最彻底、最惨烈的方式,走到了尽头。
陈一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那张被烟灰和汗水弄得乌七八糟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的悍勇与疯狂。
剩下的,只有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空洞的茫然。
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绝望的脸,最终,死死地钉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面色平静的老人身上。
江卫国。
他依旧站在那里,双手拢在袖中,身形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他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表情,在陈一刀此刻充血的眼中,却显得无比刺眼。
一股被愚弄、被玩耍的滔天怒火,猛地从陈一刀的心底炸开,瞬间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你!”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猛地冲向江卫国,“你他娘的早就知道,是不是!”
雷振国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便要上前阻拦。
然而江卫国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便制止了他的动作。
陈一刀冲到江卫国面前,巨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老人完全笼罩。
他一把揪住江卫国单薄的衣领,那双布满血丝的虎目死死瞪着对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早就知道里面是这个鬼样子!你让我们点火?三天之内点火?你是在耍我们!你是在看我们这群傻子的笑话!”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撕扯出来的,充满了血淋淋的控诉。
工人们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怀疑、愤怒、不解,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是啊,这位老前辈神机妙算,难道他会不知道熔炉已经彻底报废了吗?
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江卫国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任由对方揪着自己的衣领,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是,我知道。”
三个字,轻描淡写。
却像三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陈一刀的心上。
全场哗然!
“你……”
陈一刀感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他揪着衣领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
“为什么?”
江卫国打断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芒,“因为我想看看,红星厂的工人,在没了厂长,没了主任,没了所有发号施令的官老爷之后,究竟是一群有手艺的匠人,还是一群只会等死的废物!”
一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陈一刀,也抽在所有工人的脸上!
“匠人?”
江卫国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令人心头发颤的威严,“我问你们,什么是匠人!”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座死寂的熔炉。
“是只会照着图纸,把别人做好的零件组装起来的装配工?”
“还是说,当你们吃饭的锅,被人砸烂了,你们除了哭天抢地,就只会伸出手去要一口新的?”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狠狠敲击着所有人的灵魂。
“一个医生,看到病人没了心跳,是直接宣布死亡,还是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把胸膛剖开,用手去给他捏,也要让他活过来?”
“你们的熔炉,就是你们的病人!它的心脏停了,你们是就地掩埋,还是……给它换一颗新的?”
“换一颗……新的?”
陈一刀浑身剧震,揪着江卫国衣领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划破永夜的闪电,在他那被绝望和愤怒填满的脑海中,悍然炸响!
是啊……
换一颗新的!
这个想法是如此的疯狂,如此的离经叛道,以至于从未有任何一个工人,敢于去想象!
他们是工人,是执行者,是按照国家图纸和苏联标准进行生产的螺丝钉。
创造?
设计?
从零开始打造一座熔炉的心脏?
那是工程师,是科学家的事!
然而,江卫国那如同刀子般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们脑中那扇被禁锢了几十年的、名为“创造”的大门!
赵立本老爷子站在人群中,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那颗塞满了无数精密数据和工艺流程的大脑,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沸腾!
换心!
为这座钢铁巨兽,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心脏移植手术”!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一股战栗的、混杂着恐惧与极致兴奋的电流,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江卫国缓缓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目光扫过全场,将每一张呆滞、震撼、若有所思的脸,都尽收眼底。
他知道,他已经将那颗最疯狂,也最伟大的种子,种进了这群共和国第一代工匠的心里。
他转过身,迎着清晨的阳光,向着办公楼的方向缓缓走去,只留下一个瘦削而孤高的背影。
“三天的时间,还有两天半。”
“是埋了它,还是救活它,你们自己选。”
“工人委员会的第一次考试,别让我失望。”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废墟之上,只留下一百多名工人,呆呆地站在那座巨大的钢铁坟墓前,如同集体失语。
许久。
赵立本老爷子颤抖着,一步一步地,重新走到了那扇被撬开的炉门前。
他没有再去看那令人绝望的“肿瘤”,而是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虔诚,抚摸着熔炉那冰冷的、满是伤痕的外壳。
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那熄灭的火焰,竟是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光。
他回过头,看向同样处于巨大震撼中的陈一刀,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小陈……”
“你……敢不敢,跟我一起……”
“疯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