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开工”,不似人言,更像是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洪荒巨兽,终于挣脱了最后一根枷锁,向着苍穹发出的第一声咆哮。
音浪滚滚,裹挟着百余名汉子心中积郁的怒火、绝望与死而后生的疯狂,狠狠撞向那座矗立在废墟中央的钢铁巨兽——一号冲天熔炉。
没有动员,没有口号。
当陈一刀那双充血的虎目扫过全场时,所有人都动了。
他们像一群被惊醒的狼,从四面八方扑向同一个猎物。
有人随手抄起地上的钢管,有人从瓦砾中刨出半截铁锹,更多的人,则赤手空拳。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那座已经冰冷死寂的熔炉。
“都他娘的让开!”
陈一刀一声暴喝,他像一头蛮牛般冲在最前,抡起一把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八角大锤,朝着熔炉底座那扇被焊死的清渣口,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一蓬刺眼的火星,在清晨的冷风中悍然炸开。
那厚达数寸的钢板,仅仅是微微一颤,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
然而这一锤,却仿佛是一道开战的号角。
几十把铁锤、钢管、撬棍,如同狂风暴雨,从四面八方砸向熔炉那坚不可摧的钢铁之躯。
他们毫无章法,只是凭借着一股最原始的蛮力,将满腔的愤懑与憋屈,尽数倾泻在这座曾给予他们荣耀,又见证了他们屈辱的庞然大物之上。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汇成了一曲混乱而悲壮的交响。
雷振国和他手下的士兵们,被眼前这近乎癫狂的一幕彻底震撼。
他无法理解,这群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工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股不要命的疯劲。
这不像是在修理设备。
这分明是在用血肉之躯,向一座钢铁神明献祭。
江卫国就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赞许,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给了他们一道不可能完成的考题,现在,他要看的,是这群几乎被碾碎了脊梁的工匠,将如何作答。
“住手!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就在这片狂热的喧嚣中,一声苍老却威严的怒喝,如同一道冰冷的激流,强行遏制住了所有人的疯狂。
是赵立本。
老人家拄着铁棍,在两名年轻工人的搀扶下,快步赶到了熔炉前。
他看着那些被砸得坑坑洼洼的炉壁,看着工人们通红的眼睛和流血的虎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心疾首。
“混账东西!”
他一棍子狠狠抽在陈一刀的后背上,发出“梆”的一声闷响,“这是你们的吃饭家伙!是咱们厂的命根子!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它的?”
陈一刀被这一棍子抽得一个趔趄,他回过头,满脸的疯狂与暴戾,在看到赵立本那张痛惜的脸时,却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下去。
“老赵师傅……我……”
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你什么你!”
赵立本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他环视着周围那些气喘吁吁的工人,声色俱厉,“都以为自己是传说中的山神,能把这铁疙瘩给吼开?一群没脑子的蠢货!光凭一身傻力气,三天?三十天,你们也别想让它冒一个烟!”
一番痛骂,让所有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那股被逼到绝境的疯劲,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冷静下来,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何等愚蠢。
赵立本喘了几口粗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
他知道,不能再让这股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气,就这么散掉。
他将手中的铁棍重重往地上一顿,声音陡然拔高。
“但是!”
两个字,让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老江师傅说三天,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老人家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那份属于七级钳工的、绝对的自信与沉稳,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考的,不是咱们的蛮力,是咱们这颗吃饭的脑袋,是咱们这双干了一辈子的手!”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下达工人委员会的第一道正式指令,声音清晰而果决。
“陈一刀!”
“在!”
陈一刀猛地挺直了腰杆。
“你,带所有锻工和铸工,组成攻坚组!你们的任务不是砸,是‘解’!把所有外部的阀门、管道、螺栓,能拆的,都给我小心翼翼地拆下来!拆不动的,做好标记,不准用蛮力!”
“是!”
“李铁柱!”
“到!”
一个精瘦的焊工师傅站了出来。
“你带所有焊工、电工,组成技术组!给我去废墟里刨,把所有能用的电线、电瓶、切割工具都找出来!我要你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攻坚组提供技术支持!”
“明白!”
“剩下的人,成立后勤组!清理出一条通往这里的安全通道,把所有能用的工具,撬棍、扳手、千斤顶,都给我集中起来!”
“所有人,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这一次的应答,不再是疯狂的嘶吼,而是带着纪律与希望的、整齐划一的怒吼!
仅仅几句话,赵立本就将一盘散沙般的蛮勇,迅速整合成了一支分工明确、目标清晰的战斗队伍。
那份深植于骨血中的工业素养,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战斗,正式打响。
攻坚组的工人们,在陈一刀的带领下,如同最精锐的拆弹专家,开始对这座钢铁巨兽进行“外科手术”。
他们不再胡乱敲砸,而是拿着扳手和撬棍,小心翼翼地拆卸着那些被烧得变形的螺栓。
遇到锈死的关节,便用铁锤垫着木块,以一种特殊的、蕴含着震荡技巧的频率,进行上百次精准的敲击。
技术组则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鬣狗,在广阔的废墟中疯狂搜寻。
他们从烧毁的配电箱里,拆出一段段尚能使用的铜线;从报废的卡车上,卸下沉重的电瓶;甚至有人用几块磁铁和铜线,现场绕制了一个简易的手摇发电机。
一场浩大的工业自救,在这片瓦砾之上,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汗水,浸透了他们破烂的衣衫,混着脸上的烟灰,淌下一道道黑色的沟壑。
终于,在耗费了整整一个上午之后,随着“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扇被焊死的、厚重无比的圆形炉门,在数根千斤顶和十几根撬棍的合力之下,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
“开了!开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呐喊。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灼灼地望向那道漆黑的缝隙。
一股混杂着铁锈与焦炭气息的、沉闷的热风,从缝隙中扑面而来,仿佛是巨兽沉睡的呼吸。
陈一刀扔掉手中的撬棍,一把抢过技术组刚刚凑出来的、用汽车电瓶点亮的临时探照灯,第一个凑了上去。
他将那道刺目的光柱,从狭窄的缝隙中,猛地射入了熔炉那幽深黑暗的内部。
他要看看,这颗工厂的心脏,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
然而,当光柱照亮炉膛内壁的那一瞬间,陈一刀脸上的兴奋与期待,却如同被冰水浇灌的炭火,瞬间凝固,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身后的赵立本察觉到了不对,急忙上前,也凑到缝隙前向里望去。
下一秒,这位经历了一辈子风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钳工,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光柱所及之处,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炉膛”。
没有耐火砖,没有风口,没有炉心。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如同地狱凝固后的、光怪陆离的景象。
原本应该平整砌好的耐火砖,早已在大火与劣质钢水的双重侵蚀下,彻底熔化、流淌,与冷却的铁水、焦炭、杂质,凝固成了一整块巨大的、闪烁着诡异光泽的、五彩斑斓的“肿瘤”!
这个巨大的“肿瘤”,死死地堵住了熔炉的下半部分,将所有的风口和出铁口,都彻底封死。
它就像一颗恶性的、无法切除的癌变组织,与熔炉的钢铁之躯,长在了一起。
红星厂的心脏,没有受伤。
它死了。
而且,死得透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