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内的喧嚣与愤怒,正随着工人们的离去而迅速退潮,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死寂。
那股由上百颗心脏共同泵出的滚烫铁流,没有在此处肆意泛滥,而是带着更加明确的目标与意志,重新涌回了它真正的源头――那座在黑夜中燃烧着金红色光芒的炼钢车间。
他们回去了。
回去开工。
这三个字,在此刻,比任何复仇的口号都更加响亮,也更加沉重。
周万年站在人群的末尾,他没有立刻跟上,而是转过身,用一种混杂着敬畏、激动与些许茫然的复杂眼神,望向那个依旧站在大厅中央的年轻人。
炉火的光辉从敞开的大门外投射进来,为路承舟的侧影勾勒出一道坚毅而深刻的轮廓。
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却又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那份超然的冷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这场风暴的中心,更像是风暴本身的主宰。
“路总工……”
周万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想问的有很多,比如接下来该怎么办,比如如何应对上级的雷霆震怒,比如如何处理楼上那个已经形同废人的马胜利。
然而千头万绪,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路承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投向那片象征着新生的光亮。
“周总工,委员会现在是工厂的最高权力机构。”
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清理门户,是主人应有的权力,也是必须履行的责任。”
这句话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周万年。
他浑身一震,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迷茫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名为“担当”的火焰。
是啊,路总工已经为他们劈开了混沌,指明了方向,甚至亲手将权力交到了他们的手上。
如果他们连这点残局都收拾不了,那还谈何执掌工厂的未来?
“我明白了!”
周万年猛地挺直了腰杆,那副常年被官僚压得微微佝偻的脊梁,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注入了钢筋。
他不再迟疑,转过身,对着身边几个同样留下来、眼神中充满信赖的技术骨干,发出了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一道正式指令。
“老赵,老丁!你们立刻带人去广播室!把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马胜利如何拉闸断电,如何指使王老虎盗卖特种钢,我们又是如何在黑暗中抢修炉子……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向全厂通报!”
他的声音变得洪亮而果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要让所有还在宿舍里不明真相的工友知道,是谁在毁掉工厂,又是谁在拯救工厂!人心,决不能乱!”
“是!”
赵立本与丁师傅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立刻带着几个精干的年轻人,快步冲向了广播室的方向。
“孙乾!”
周万年又转向了保卫科的副科长。
“在!”
“你立刻带上保卫科所有信得过的人,一半去七号仓库,把王老虎那伙人渣和所有赃物给我看得死死的,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另一半,跟我上楼,‘请’马厂长去他该待的地方,等天亮了,我们亲自把他交给组织!”
周万年顿了顿,目光扫过楼上那片黑暗,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冰冷。
“记住,是‘请’。我们是工人,不是土匪,一切都要按规矩办!”
指令清晰,分工明确。
这群平日里只与图纸和机油打交道的匠人,在被赋予了权力和责任之后,竟爆发出了一种惊人的组织能力。
他们或许不懂权谋,却懂得最朴素的道理——守护好自己的劳动果实,惩治那些企图窃取它的蛀虫。
路承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他可以轻易地用雷霆手段解决所有问题,但他没有。
他选择将这份权力交还给工人自己。
因为他要重铸的,不仅仅是一座工厂,更是一种精神,一种属于劳动者当家做主的、早已被遗忘的骄傲与自信。
人心,才是最高明的熔炉。
……
凌晨四点。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地平线时,九局上空,那沉寂了许久的广播喇叭,突然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个年轻而清澈,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生活区与生产区。
“……各位工友,各位家属,这里是九局生产临时监管委员会广播站。就在刚才,一场针对我们全厂工人生存权利的卑劣阴谋,被彻底粉碎了……”
广播的声音,将马胜利的罪行,将工人们在黑暗中的奋战,将那炉重燃的希望之火,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无数扇窗户被推开,无数个身影出现在阳台上。
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起初是茫然,随即是震惊,最终,那份震惊化作了压抑不住的、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打倒马胜利!”
“严惩国贼!”
与此同时,炼钢车间内,生产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周万年亲自坐镇调度,赵立本守在操作台前,那座被重新唤醒的电弧炉,正发出巨兽心跳般强劲而富有节奏的轰鸣。
一炉又一炉滚烫的钢水,被浇筑成通红的钢锭,那光芒,比天边初升的朝阳,更加炽热,也更加辉煌。
办公楼下。
马胜利被两名年轻的保卫干事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走了出来。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广播里那一声声对他的控诉,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丝精神防线。
他抬头,看到了那座正在吞吐着光焰的炼钢厂房,看到了那些从宿舍楼里涌出、对他怒目而视的工人。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而路承舟,却早已离开了那片喧嚣。
他独自一人,登上了铸造车间的屋顶。
这里是全厂的制高点之一,可以俯瞰整个厂区的景象。
晨风带着钢铁与火焰的气息,吹动着他额前的发丝。
他的脚下,是一片由钢铁与汗水构筑而成的森林,那沉寂了半年的心脏,此刻正重新发出有力的轰鸣。
远处,太阳正从连绵的群山之后喷薄而出,万丈金光,驱散了最后一丝黑暗,为这座重获新生的工厂,披上了一件壮丽的金色铠甲。
这是一个时代的落幕,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路承舟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了一封信。
信封已经因为反复摩挲而变得有些褶皱发黄。
他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灼。
“路总工,见字如面。秦岭深处,国之重器蒙尘,德制八千吨水压机濒临报废,我等心急如焚,束手无策……恳请您,出山相助!”
路承舟的目光,越过了眼前这座沸腾的工厂,投向了更加遥远的、云雾缭绕的西方。
那里,是巍峨的秦岭。
那里,有另一场更加艰巨的、等待着他去征服的战争。
他的嘴角,终于,缓缓勾起了一抹深邃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