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一轮红日挣脱了秦岭山脉的层峦叠嶂,将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为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夜惊变与重生的钢铁堡垒,披上了一件壮丽的金色铠甲。
那光芒驱散了最后的阴霾,也照亮了人心。
晨风吹过,带着初生的凉意与钢铁的微腥。
路承舟收起那封来自故人的信,转身的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踏着晨光,不疾不徐地走上天台。
是江卫国。
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中山装,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疲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一夜风雨过后的平静与了然。
他不是刚刚赶到,他一直都在。
在路承舟于车间内运筹帷幄之时,他便已带着孟山那群人,如一把无声的尖刀,切断了马胜利所有可能的外援与退路,将整个厂区的外围牢牢锁死。
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一个点燃心脏,一个斩断病灶。
“睡了一觉,起来就看到天变了。”
江卫国走到天台边缘,与路承舟并肩而立,目光投向那座正吞吐着滚滚热浪的炼钢车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动静不小。”
“只是把一些本就该倒下的东西,轻轻推了一把。”
路承舟的视线同样落在远处,那里的轰鸣声已经不再是昨夜的挣扎,而是一种充满力量的、富有节奏的脉动。
“推得好。”
江卫国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递给路承舟一根。
路承舟摆了摆手。
江卫国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任由辛辣的烟气在肺里打了个转,才缓缓吐出。
“炉子活了,人心也活了。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他的手指夹着香烟,朝办公楼的方向点了点。
“马胜利倒了,可他不是一个人。从上到下,盘根错节,我们动了他,就等于捅了马蜂窝。很快,就会有调查组下来,到时候,我们这种‘工人夺权’的行为,帽子可不小。”
他又指向了生活区的方向,那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却也透着一股难掩的萧条。
“还有,几千张嘴要吃饭。厂里的账本我看过了,就是个空壳子。就算现在开始生产,从钢水到产品,再到回款,这个周期,谁也等不起。”
江卫国的话,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冰冷到极致的现实。
他像一位经验老到的舵手,在刚刚冲出一片风暴之后,立刻就指出了前方更加凶险的暗礁。
路承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这些问题,他早已了然于胸。
“所以,我们需要一块足够分量的功劳,一块能堵住所有悠悠之口、让任何人都不敢轻易给我们扣帽子的功劳。”
他说着,将那封已经捏出汗渍的信,递给了江卫国。
江卫国接过信,目光一扫,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骤然闪过一抹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八千吨水压机?”
“对。”
路承舟的语气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压抑着一股足以撼动山岳的雄心,“国之重器,工业之母。它若能重新站起来,别说一个马胜利,就是他背后那张网再大十倍,也休想撼动我们分毫。”
“届时,我们不是罪人,而是功臣。”
江卫国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台设备的分量。
那不仅仅是一台机器,那是一个国家在一个特定历史时期,倾尽国力也要铸就的工业脊梁!
让它重新启动,这份功劳,大到足以通天!
“至于吃饭的问题,”
路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马厂长在位多年,想必个人‘储蓄’,应该很丰厚吧?”
江卫国瞬间明白了。
他掐灭烟头,脸上露出了与路承舟如出一辙的、狐狸般的笑容。
“我懂了。抄家抄出来的粮食,总比饿着肚子讲道理,要实在得多。”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个宏大到足以震动高层的技术蓝图,一个务实到近乎粗暴的生存方案,在这座钢铁工厂的制高点上,被两个男人用最简洁的语言,迅速敲定。
新秩序的基石,就此奠定。
当他们走下天台,回到铸造车间时,周万年正带着“临时监管委员会”的一众核心成员,焦急地等候着。
看到二人出现,这群刚刚执掌大权的老师傅们,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齐刷刷地围了上来。
“路总工!江老板!”
周万年满脸红光,声音却带着一丝颤抖,“广播已经发出去了,全厂工人都知道了真相,人心稳住了!炼钢车间那边,第一炉合格的钢锭已经下线!还有,马胜利和他那伙人,全都控制起来了!”
他一口气汇报完,随即又面露难色:“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上头要是问责下来……”
江卫国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沉稳有力的动作,瞬间让这位老人焦虑的心安定了下来。
“周总工,你们做得很好。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车间的技术骨干,声音沉稳而洪亮:“从现在起,委员会的任务只有一个——生产!不计代价,不计成本,让每一台能动的设备都给我转起来!我们要用最短的时间,拿出最多的产品!”
“至于其他的,”
江卫国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彻底打消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顾虑。
路承舟则走到了车间中央那块巨大的黑板前,他拿起粉笔,没有说任何废话,只是转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画出了一副无比复杂、却又带着惊心动魄之美的机械结构图。
那磅礴的机身,那纵横交错的液压管路,那精密如神迹的传动结构……
仅仅是草图,就透出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
所有工匠的呼吸,都在一瞬间停滞了。
他们认得出来。
那是他们九局曾经的骄傲,也是如今最大的伤痛――那台沉睡在厂区最深处,如同一座钢铁坟墓般的庞然大物。
路承舟放下粉笔,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因震惊而凝固的脸。
“从今天起,成立‘八千吨项目攻关突击队’。”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三十天内,让这头沉睡的巨兽,重新发出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