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
当这三个字从路承舟口中平静地吐出时,整个铸造车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近乎凝固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连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停滞了。
那座刚刚还因夺权成功而沸腾的钢铁圣殿,瞬间被泼上了一盆来自极北冰海的冷水,所有人的热血与豪情,都在这一刻被冻结。
工匠们的脸上,那因新生而绽放的光彩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荒谬、震惊与深深怀疑的复杂表情。
他们死死地盯着黑板上那副神迹般的草图,又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说出狂言的年轻人,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经历了一夜奋战后,出现了集体性的幻听。
修复八千吨水压机?
三十天内?
这已经不是雄心壮志了,这是天方夜谭,是疯人呓语!
“路……路总工……”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他是钳工车间的丁师傅,一辈子都在和精密仪器打交道,是厂里公认的、对那台德国巨兽最为了解的几个人之一。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每一个字都透着对科学的敬畏与对现实的无奈。
“您……您可能不太清楚情况。这不是开玩笑的。”
他往前走了几步,指着黑板上那磅礴的结构图,脸上满是痛苦与不甘。
“这台宝贝,不是普通的设备。它的核心液压缸,在三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就出现了肉眼难见的细微裂纹。我们当时上报了无数次,可马胜利那个王八蛋为了省钱,根本不批维修经费,硬是让它带伤工作,结果裂纹越来越大,彻底报废了!”
“还有主承压的四根立柱,因为长期受力不均,金属疲劳已经到了极限,随时可能断裂。更要命的是……”
丁师傅的声音越发沉重,像是在控诉一桩罪行,“当年德国人给的图纸,最关键的液压阀组部分,他们就没给全!我们摸索了十几年,到现在都没彻底吃透。现在,连能替换的备件都没有,拿什么修?用手吗?”
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精准地扎进了在场所有工匠的心里。
是啊,那不是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是冰冷的、无法逾越的技术壁垒,是堆积如山的现实困难。
他们比任何人都爱那台巨兽,也正因为爱,才更清楚地知道,它病得有多重,病得有多绝望。
刚刚被点燃的希望之火,在这盆冷酷的现实面前,眼看就要摇摇欲坠,再次熄灭。
然而,路承舟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动摇,更没有被人当面反驳的恼怒。
他等到丁师傅把所有的困难都倾诉完毕,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丁师傅,您说的都对。”
他这一开口,反倒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核心液压缸的裂纹,我昨晚去看过,是典型的‘氢脆’现象,加上过载疲劳所致。”
路承舟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四根主立柱的金属疲劳损伤,也确实已经超过了安全阈值。”
他每承认一个困难,工匠们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不等于亲口宣判了死刑吗?
“但是,”
路承舟话锋一转,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骤然亮起一道宛如实质的精光,“谁说,报废了的东西,就不能重生?”
他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转身再次拿起粉笔,在那副主结构图的旁边,飞快地绘制起来。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粉笔尖在黑板上划出清脆的声响,一道道精准的线条,一个个复杂的符号,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他的指挥下迅速集结,构建起一个全新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解决方案。
“液压缸的问题,用我们自己的电弧炉,冶炼新型的铬钼钒合金钢,重新铸造。我会给出一个全新的热处理工艺,彻底杜绝氢脆的可能。”
“四根主立柱,不必更换。我们将采用‘高能束表面重熔淬火技术’,对立柱进行整体修复与强化。修复之后,它的强度将比德国原装的,还要高出百分之三十!”
他一边说,一边画。
那些匪夷所思的名词,从他口中说出,再经由他的手,变成黑板上清晰可见的工艺流程图。
那不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具备绝对可行性的技术路径!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浸淫此道几十年的专家。
他们或许不懂那些新名词,但他们看得懂图纸!
他们能看出那每一道线条背后所蕴含的、石破天惊的巧思与智慧!
最后,路承舟的粉笔,点在了那片代表着液压阀组的空白区域。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屏住了。
这是最核心的难题,是德国人留下的、无法破解的迷宫。
路承舟没有丝毫停顿,他的手腕轻盈地抖动,粉笔如同一把手术刀,在那片空白上精准地切割、勾勒。
无数比头发丝还要精密的油路、阀芯、传感器……
一个复杂程度超乎想象,却又带着一种和谐到极致的工业美感的液压阀组核心图,就这样在他的笔下,从无到有,轰然诞生!
“德国人的设计,过时了。”
路承舟的声音平淡,却像在平静的海面投下了一颗原子弹。
“他们的多路并联阀组设计,存在压力冗余,切换响应也太慢。我们将采用集成式、电液伺服直动设计,结构更简单,控制更精准,效率也更高。”
“轰!”
丁师傅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死死地盯着黑板上那副完美的、甚至堪称艺术品的图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立当场。
那双老花镜下的眼睛,瞪得浑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研究了十几年的天书,那个困扰了他半辈子的梦魇,就这样……被这个年轻人,在短短几分钟内,用一种更加先进、更加天才的方式,彻底破解,并超越了!
这不是凡人,这是神!
这是降临在凡间的机械之神!
“至于钱,”
路承舟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已经彻底石化的脸,“我想,江老板应该已经帮我们解决了。”
话音刚落,车间的大门处,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江卫国带着孟山,逆着晨光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快意。
孟山的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鼓鼓囊囊的麻袋。
“砰!”
麻袋被江卫国随手扔在了旁边的一张铸铁工作台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袋口松开,一捆捆用牛皮纸扎得结结实实的、崭新的大团结,混合着几根金灿灿的小黄鱼,从里面滚了出来。
那红色的、金色的光芒,在满是油污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震撼!
“马胜利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就这么点存货,各位先将就一下。”
江卫国环视四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从今天起,所有人的工资,双倍发放!”
“参与‘八千吨项目’的,三倍!”
“三十天内,项目若能成功,我个人再拿出十万,作为奖金,分给所有参与的弟兄!”
如果说,路承舟的技术神迹,为这群工匠注入了灵魂。
那么,江卫国这简单粗暴的金钱,则为他们的灵魂,披上了一副最坚实的铠甲!
理想与面包,神迹与黄金。
在这一刻,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吼!”
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震耳欲聋的狂吼!
丁师傅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摘掉眼镜,通红的老眼里泪水狂涌,他猛地冲到路承舟面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路总工!我丁建国,这条老命,从今天起就卖给您了!您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干!”
“妈的!不就是三十天吗!老子睡在车间里,也给它干出来!”
“干他娘的!”
所有的怀疑、犹豫、恐惧,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焚烧成灰!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狂热信仰与冲天豪情的火焰,在每个工匠的胸中熊熊燃起!
他们仿佛看到,那头沉睡的钢铁巨兽,正在缓缓地睁开它的双眼。
而它的心脏,即将因他们这群凡人的双手,重新开始,发出雷鸣般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