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热的火焰一旦被点燃,便会以燎原之势吞噬一切犹豫与怯懦。
铸造车间内,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嘶吼汇聚成雷鸣,震得穹顶上的铁屑簌簌而落。
工匠们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的是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信仰。
黑板上那副神迹般的图纸是他们的《圣经》,而描绘出这一切的年轻人,便是他们唯一的、在世的真神。
然而,路承舟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被拥戴的狂喜。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冷静地审视着眼前这股几乎要失控的磅礴力量。
他知道,激情是最好的燃料,却也是最不稳定的炸药。
若不能在它爆炸前,为其套上最精密的活塞与汽缸,那么它最终带来的,只会是毁灭性的自我消耗。
“安静。”
两个字,清冷地响起。
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穿透了鼎沸的声浪,精准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喧嚣的车间,竟在短短两秒之内,重新归于针落可闻的寂静。
上百名壮汉,像一群被瞬间驯服的猛兽,屏息凝神,用那混杂着敬畏与期待的目光,望向他们的主宰。
“激情不能用来修复机器,能做到的,只有精度与汗水。”
路承舟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份冰冷的理智,让所有人都感到头脑为之一清,“从现在起,所有人,忘掉三十天的期限,忘掉奖金,忘掉仇恨。你们的脑子里,只允许剩下一件东西——图纸上的每一个数据。”
他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的另一侧,以一种快到极致却又清晰无比的速度,开始书写。
一个个名字,被迅速地划分成不同的队伍,后面则跟着一连串精确到分钟的时间节点与详尽到螺丝钉的任务清单。
“第一组,铸造组。组长,周万年。”
“任务:二十四小时内,清空三号电炉,完成炉体检修。七十二小时内,根据我给出的新配方,冶炼出第一炉铬钼钒合金钢样品。样品不合格,你们提头来见。”
周万年浑身一震,那苍老的身躯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他猛地挺直了腰杆,声如洪钟:“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组,金工组。组长,丁建国。”
“任务:立刻带人进驻水压机车间,对液压缸与主立柱进行全面数据测绘,我要的不是设计图纸上的理论数据,而是经过三年磨损后的实际数据,误差不许超过一微米。同时,清点所有可用的刀具、量具,列出损耗清单。”
丁建国一把将眼镜推上额头,那双老眼里精光四射,仿佛年轻了二十岁:“路总工放心!就是拿牙咬,我也给您把数据啃下来!”
“第三组,后勤保障组,孙乾负责。清点仓库,盘查账目,所有能用的物资,优先供给项目组。另外……”
路承舟的目光转向江卫国,“配合江老板,把我们的钱,变成我们急需的设备和原料。”
……
一道道指令,如同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解着那头名为“八千吨水压机”的钢铁巨兽。
原本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浩大工程,在路承舟的口中,被分解成了一个个清晰、具体、可执行的模块。
工匠们眼中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专注、更加坚毅的火焰。
他们不再是乌合之众,而是一支被赋予了明确目标的百战精兵。
“现在,”
路承舟放下粉笔,转过身,他的身后,是一张铺满了整个黑板的、堪称宏伟的作战蓝图,“各自领命,立刻行动。”
“是!”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之后,人群“轰”的一声散开。
他们不再是无头苍蝇,而是像一支支离弦之箭,带着明确的方向与使命,奔赴各自的战场。
整个沉寂了半年的工厂,仿佛一台被瞬间激活的精密机器,无数个齿轮,在这一刻,开始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效率,重新啮合、飞速运转!
车间内,很快只剩下了路承舟与江卫国二人。
江卫国走到那堆依旧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钱款前,他没有看钱,而是看着那些奔赴各处的工人背影,眼神深邃。
“你给了他们灵魂,我给了他们铠甲。”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一支有灵魂又有铠甲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前提是,能挡住来自背后的冷箭。”
路承舟走了过来,目光落在那张作战蓝图上,仿佛在审视一件艺术品。
江卫国冷笑一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与他平日里朴实形象截然不符的森然杀意。
“箭,已经射过来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路承舟。
上面只有一行字:省工业厅联合调查组,明早九点抵达。
路承舟的眉头微微一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比我想象的要快。”
“马蜂窝被捅了,总会有几只最毒的先飞出来。”
江卫国的语气冰冷如铁,“这只是先头部队,是来给我们定性的。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扣上一顶‘聚众破坏生产’的帽子,我们现在做的所有事,都会变成罪证。”
“所以,”
路承舟的目光从纸条上移开,重新望向江卫国,“在他们抵达之前,我们必须把屁股擦干净。”
江卫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看得人心里发寒。
“我的抹布,已经准备好了。”
他转过身,对着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阴影处的孟山,招了招手。
孟山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那张刀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去把马胜利和王老虎那伙人,‘请’到七号仓库。”
江卫国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口供。关于马胜利这些年,是如何掏空工厂,又是和哪些人一起分的赃。每一个名字,每一笔账,都不能少。”
孟山点了点头,依旧没有说话。
“记住,”
江卫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调查组来之前,这份口供,必须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用什么方法,我不问过程,我只要结果。”
“另外,让他们把身上穿的,都换成工作服。手和脸上,多抹点机油。”
孟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再次点头,随即转身,如同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工厂的喧嚣之中。
路承舟看着孟山离去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许。
江卫国的手段,狠辣,却有效。
让马胜利那群养尊处优的蛀虫,穿上工人的衣服,沾上一身的油污,再配上一份“自愿”写下的详尽供词……
那么,当调查组到来时,看到的,就不是一场“工人暴动”,而是一场“工厂内部的自我纠错与清理门户”。
性质,将截然不同。
“现在,轮到我们了。”
江卫国拍了拍手,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走吧,路总工。去看看我们那头沉睡的宝贝。在刽子手到来之前,我们这些做医生的,总得先给它开膛破肚,看看到底病灶在哪。”
两人并肩走出铸造车间,身后,是飞速运转的生产洪流。
他们的前方,是厂区最深处,那座如同史前巨兽骸骨般,静静矗立在巨大厂房阴影中的――八千吨水压机车间。
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度对抗政治风暴的战争,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