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铁门狠狠撞在内墙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声音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炸雷,在这片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巨大空间里反复冲撞、激荡,将每一粒悬浮的尘埃都从沉睡中惊醒。
江卫国沐浴着从门口涌入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闲庭信步般踏入了这片深沉的黑暗。
一步之遥,便是两个世界。
车间内部的景象,让他那双伪装成贪婪与粗鄙的眸子,微微眯起了一瞬。
这里并非想象中的杂乱无章,恰恰相反,它被布置成了一个精心设计的舞台,一个充满了残酷美学的屠宰场。
一盏刺眼的探照灯从高高的穹顶垂下,光柱如同一柄实质的利剑,精准地劈开了浓稠的黑暗,在车间正中央照出一片惨白的圆形区域。
光圈之外,是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
而在那片光明的中心,一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红木办公桌,正静静地摆放在那里,表面擦拭得一尘不染,甚至能反射出探照灯冰冷的光晕。
桌后,坐着一个人。
那人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与这片工业废墟的肮脏破败形成了极致的反差。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俊秀的面孔上挂着一抹浅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他没有看江卫国,而是正低着头,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手术刀。
在他的身后左右,阴影之中,伫立着两排沉默的人影。
他们不像外面那些混混,身上没有丝毫的戾气外露,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十二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但他们手中那黑洞洞的枪口,却在探照灯的余光下,折射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幽蓝光泽。
这不是地痞流氓的械斗,这是一场准备充分的、拥有绝对火力的围猎。
“茶没有。”
金丝眼镜男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南方口音特有的温润,内容却冰冷刺骨。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越过江卫国,落在了他身后的孟山身上。
“不过,我倒是可以请你的这条好狗,喝一肚子滚烫的枪子儿。”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抹微笑变得玩味起来,“江老板,你说呢?”
江卫国脸上的嚣张跋扈,在看清眼前阵仗的瞬间,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惊怒,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被绝对武力所震慑的惊惧。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是咽了口唾沫,然后才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他妈……你这是什么意思?谈生意而已,用得着搞这么大阵仗?”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将一个以为自己能靠拳头摆平一切,却猛然撞上铁板的北方土豪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生意?”
金丝眼镜男轻笑一声,他放下了手中的手术刀,十指交叉,撑在自己下颌处,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江卫国,“江老板,从你踏进羊城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我的生意了。只不过,是你谈价,还是我定价,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他微微偏了偏头,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对面的那张椅子。
“坐吧。既然演员已经到场,我这个导演,总得给你一个念台词的机会。”
江卫国仿佛被对方的气势压制住了,他犹豫了片刻,才拉着孟山,一步步走进那片惨白的光圈。
他将手中的黑色手提箱“砰”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动作粗鲁,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的心虚。
“我不管你是什么导演还是演员,”
他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地盯着对方,“我只知道,我要的东西,你到底有没有?有,就开个价!没有,老子现在就走!别他妈在这装神弄鬼!”
“东西,我自然有。”
金丝眼镜男的目光,落在了那只手提箱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贪婪的趣味,“不过,我更好奇,你这箱子里,又装着什么样的价码呢?”
江卫国似乎就等他这句话。
他脸上掠过一抹肉痛之色,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打开了手提箱的锁扣。
“啪嗒。”
箱盖弹开,一整箱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大团结,在探照灯下散发出诱人的红色光芒。
而在那一片红色的海洋中,一台被改装得奇形怪状的收音机,显得尤为突兀。
“五万块!”
江卫国拍着箱子,唾沫横飞,“这是定金!只要你把东西给我,我回到北方,再给你汇十万!伺服阀组,我要一套!”
金丝眼镜男的视线在那些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饶有兴致地转向了那台收音机。
“江老板真是大手笔。”
他微笑着,语气却充满了嘲弄,“只是,做生意讲究个诚意。你带这么多钱来,却又在钱箱子里放一个……这是什么?炸弹吗?”
“这是我听戏的玩意儿!”
江卫国一把抓起收音机,狠狠拍在桌上,一副“你少见多怪”的鄙夷神情,“老子从北边过来,听不惯你们这的靡靡之音,带个收音机解闷,不行吗?”
“行,当然行。”
金丝眼镜男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忽然向前探过身子,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江老板,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这箱子里的五万块,我很喜欢。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
“……我全都要。”
“我知道你住在哪家旅社,也知道你来之前,在北阳重工的账上,提了整整五十万的活动经费。”
“所以,今天你要么把五十万全都留下,要么,就把你和你这条狗的命,一起留下。”
一瞬间,江卫国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那不是伪装,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震惊!
他千算万算,算到了对方的狠辣,算到了对方的贪婪,却唯独没有算到,对方的情报能力,竟然精准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
连北阳重工的内部账目,都查得一清二楚!
看着江卫国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金丝眼镜男终于露出了胜利者才有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享受着猎物在陷阱中做最后挣扎的绝望。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神明般的感觉。
然而,就在他以为大局已定的那一刻。
一直沉默如铁塔的孟山,动了。
没有任何征兆,他的右手从怀中探出,快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工业钢珠,已经出现在他两指之间。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手腕只是随意地一抖。
“咻!”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声,撕裂了车间里凝固的空气!
那枚沉重的钢珠,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银线,没有射向金丝眼镜男,也没有射向他身后的任何一个枪手,而是以一个刁钻无比的角度,直奔斜上方穹顶的那盏探照灯而去!
“砰!”
一声清脆的爆响!
坚固的防爆灯罩,在那枚钢珠蕴含的恐怖动能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瞬间炸裂!
紧接着,内部的灯泡也应声而碎!
整个世界,轰然坠入了绝对的黑暗与死寂。
光明消失的瞬间,金丝眼镜男身后那十二名枪手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手指扣上了扳机。
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那突如其来的黑暗,剥夺了他们最大的优势。
而就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幽灵般的声音,贴着金丝眼镜男的耳廓,轻声响起。
“现在,”
“轮到我定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