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炼钢车间内,是足以让耳膜感到压力的绝对死寂。
风声、呼吸声、心跳声,所有的一切都被路承舟那句平淡却石破天惊的承诺,彻底碾碎、吞噬。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成了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将所有人都封存在了极致的震惊之中。
周万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因为情绪的剧烈冲击而微微抽搐着,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路承舟,仿佛要将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身影,连同他刚才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刻进自己干涸的灵魂里。
那不是怀疑,也不是质问。
那是一种溺水者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猛然看见一艘巨轮破开迷雾、驶向自己的眼神!
是骇然,是狂喜,更是孤注一掷的、燃烧生命的希冀!
“你……”
周万年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只挤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
他身后的那几位老技术员,一个个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有人下意识地张大了嘴,有人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他们一辈子都在和这台炉子打交道,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沉疴顽疾。
路承舟刚才那番话,字字句句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心中所有悬而未决的疑团,将那化脓的、腐烂的病灶,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等眼力,这等判断,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技术”二字的理解范畴。
保卫科长李卫东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扭曲着,那份志在必得的嘲讽,早已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慌所取代。
他听不懂那些专业的术语,但他看得懂人心!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群原本心如死灰的老家伙们,他们那早已熄灭的灵魂深处,正有一颗火星,被这个外来者轻描淡写地……
点燃了。
路承舟没有给他们更多震惊的时间。
他的目光从周万年的脸上扫过,平静地转向他身后的赵立本与红星厂的技术团队。
“赵师傅,丁师傅。”
“在!”
两位宗师级的老匠人,同时沉声应道。
“你们带人,立刻检查炉体所有冷却水管路的密闭性,特别是炉盖水冷环的接口,我要精确到毫米的勘测数据。”
路承舟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他不是在一个陌生的、废弃的车间里,而是在自己指挥了千百遍的战场上,“工具和图纸,问周总工要。”
命令,如同一道雷霆,瞬间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周万年猛地一个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
他看着路承舟那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胸中那股被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热血,轰然决堤!
“好!好!”
他连声应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图纸!工具!我马上去拿!”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李卫东阴阳怪气的声音拦了下来。
“哎,周总工,别急嘛。”
李卫东皮笑肉不笑地挡在了他面前,“工具仓库的钥匙,可不在你那儿。管库的老王头,今天家里有事,请假了。我看,要不还是等明天……”
这是最卑劣也最有效的掣肘。
他就是要用这种无赖的方式,拖延时间,消磨掉这群人刚刚燃起的斗志。
孙乾气得眼珠子都红了,怒喝道:“李卫东!你少他妈在这儿放屁!老王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请假了?你这是公报私仇!”
“孙科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李卫东有恃无恐地摊开手,“我可是按规章制度办事。没有钥匙,谁也别想打开仓库的大门,不然就是盗窃国家财产!”
一时间,刚刚升腾起的热烈气氛,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周万年和几位老技术员的脸上,刚刚亮起的光芒,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他们太熟悉这套把戏了,过去这半年,马胜利和他的走狗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将他们所有的努力与希望,扼杀在了摇篮里。
然而,路承舟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甚至没有看李卫东一眼,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周万年。
“周总工。”
“……在。”
周万年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我刚才说,我要一支三十人的队伍。”
路承舟的语速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现在,请你把他们给我找来。我要九局最优秀的钳工、电工、焊工和起重工。告诉他们,三十分钟后,在这里集合。”
周万年愣住了。
他不明白,没有工具,叫人来干什么?
站着看吗?
但路承舟那平静而威严的眼神,让他无法拒绝。
他咬了咬牙,重重地点头道:“好!我马上去叫人!”
看着周万年和孙乾离去的背影,李卫东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他抱起双臂,好整以暇地靠在一根柱子上,准备欣赏这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好戏。
三十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当周万年带着三十多个面带疑虑、神情麻木的工人回到炼钢车间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工具仓库那扇厚重的铁门,大敞四开。
门旁,一把被暴力扭断的精钢大锁,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红星厂的技术团队,正在赵立本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将一箱箱保养精良、闪烁着金属寒光的专用工具,从仓库里搬运出来,整齐地码放在电弧炉前的空地上。
扳手、卡尺、千分表、焊枪、撬棍……
琳琅满目,宛如一座小型的军火库。
李卫东和他手下的几个保卫干事,则被孟山带领的十个沉默如铁塔的汉子,客客气气地“请”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他们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你……你们……”
李卫东指着路承舟,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你们这是抢劫!是犯罪!”
路承舟终于正眼看了他一次,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聒噪的苍蝇。
“你可以去报告马厂长。”
他淡淡地说道,“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报警。告诉他们,有人为了抢修国家重点设备,撬了一把锁。”
李卫东瞬间哑火了。
他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那本死板的规章制度。
而对方,却直接用“国家重点设备”这顶更大的帽子,将他的所有借口,碾得粉碎!
这是阳谋!
是降维打击!
路承舟不再理会他,转身面向刚刚集合完毕的三十名工人。
他们依旧站得松松垮垮,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与不安。
路承舟没有说什么鼓舞人心的话,他只是伸出手,指向那堆工具。
“你们,是三线九局最优秀的工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现在,拿起你们吃饭的家伙,让这座大家伙,重新活过来。”
话音落下。
整个车间,依旧一片寂静。
工人们面面相觑,犹豫着,踟蹰着,没有人第一个上前。
长久的压抑与失望,已经磨灭了他们骨子里的骄傲。
就在这时,周万年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那堆工具前,弯下腰,用一双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拿起了一把沉重的、属于他总工程师的特大号管钳。
他高高地举起了管钳,浑浊的老眼中,燃起了两团骇人的火焰!
这一个动作,仿佛一道无声的命令。
人群中,一个满脸油污的电工老师傅,死死咬着牙,第二个走了出来,从工具堆里拿起了一把万用表。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一个又一个沉默的男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从那片冰冷的钢铁中,捡回了他们失落已久的尊严与武器。
没有口号,没有宣誓。
但当三十个男人手持工具,重新站在这座冰冷的炼钢炉前时,他们身上那股颓唐麻木的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唤醒的、属于顶级工匠的、沉默而刚硬的杀气!
路承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拿起一张刚刚从仓库里找出的、已经泛黄的电弧炉结构图,在布满灰尘的操作台上一拍。
“开工。”
两个字,如同惊雷。
这座沉寂了半年的钢铁坟场,在这一刻,被注入了第一丝心跳。
点火,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