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二字,没有一丝热度,却像一束高能激光,瞬间刺穿了车间内凝固如铁的沉寂。
没有动员,没有口号,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在路承舟话音落下的刹那,赵立本与他身后那支来自红星厂的精锐团队,便如同一台被瞬间激活的精密战争机器,轰然运转起来。
他们的动作里没有半分犹豫,仿佛眼前的不是一座废弃的炼钢炉,而是一场已经演练了千百遍的外科手术。
一名镗工宗师大步流星,径直走向那瘫痪的电极升降臂,他的双眼眯成一条线,目光如游标卡尺般在那扭曲的金属结构上反复扫视,脑海中已然开始构建力学模型。
另一边,两名经验丰富的钳工,配合默契地撬开了液压站的检修盖板,一股刺鼻的、变质的油味喷涌而出,他们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这是一种纯粹的、浸入骨髓的专业主义。
一种让所有旁观者心神震颤的绝对自信。
那三十名刚刚拿起工具的九局工人,原本还带着满腹的疑虑与麻木,此刻却全都看呆了。
他们像是第一次见到真正军队的散兵游勇,被那股无形的、由纪律与技术交织而成的强大气场所震慑,竟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路承舟没有催促他们。
他只是走到了那张铺着泛黄图纸的操作台前,拿起一支红蓝铅笔,目光沉静如渊。
“钳工一组,听周总工调配,拆卸液压站回油管路。”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要看到每一颗螺丝,每一个垫片,都按顺序摆好。”
“电工组,跟着红星厂的丁师傅,切断主电源,检测B相电机励磁绕组的电阻值,五分钟内给我数据。”
“起重班,去把五吨天车开过来,预热,检查吊钩和钢缆的安全系数。”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简练,不容置疑。
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指向一个目标,将庞杂的修复工程,瞬间分解成了一个个可以立刻执行的模块。
周万年浑身一震,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电流。
他看着路承舟那张年轻得过分的侧脸,看着他在图纸上飞速勾画的笔尖,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久违的亢奋:“钳工组的,都他妈愣着干什么!跟我来!”
有了主心骨,九局的工人们终于动了。
他们或许还心存困惑,但身体的本能已经驱使着他们服从这套熟悉的指令。
他们冲向那座冰冷的钢铁巨兽,生疏地,却又决绝地,拧动了第一颗已经锈蚀的螺丝。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它像是一声发令枪,宣告着这座钢铁坟场里,第一声心跳的复苏。
整个车间,变成了一支分工明确的军队。
红星厂的专家们是冲锋陷阵的尖刀,他们凭借鬼神莫测的技术,直插设备的心脏。
而九局的工人们,则在最初的慌乱过后,迅速被卷入这股高效的洪流之中,他们成了最坚实的后盾,负责拆卸外围、清理油污、搬运工具。
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与金属碰撞的铿锵声,扳手拧动螺栓的吱嘎声,以及老师傅们偶尔发出的低沉喝令。
汗水很快浸透了所有人的衣背,油污爬满了他们的脸颊与手臂,但没有一个人停下。
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正顺着冰冷的工具,重新流回他们几乎干涸的身体。
路承舟始终站在那张操作台前,他像一位冷静的指挥官,用铅笔在图纸上标注着一个个节点,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全场,下达一两个调整指令。
整个庞杂混乱的维修现场,仿佛都在他的脑中,被清晰地投影成了一张三维的、可以无限放大缩小的结构图。
“报告!B相电机励磁绕组电阻值,1.2欧姆!A相和C相都是0.5欧姆!”
丁师傅的声音从炉顶传来。
路承舟头也不抬,笔尖在图纸上一划。
“接线错误,确认无疑。拆下来,重新绕线。”
“报告!炉盖水冷环接口处,发现一条长三毫米的疲劳裂纹!”
“用角磨机打出坡口,焊死。赵师傅,您亲自去。”
“报告!液压站回油管路已全部拆卸完毕!”
周万年亲自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满是油污的脸上,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
路承舟终于放下了铅笔。
他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地擦了擦手,这才迈步走向那堆被拆解下来的、如同动物内脏般的管路与阀门。
他蹲下身,从一堆零件中,精准地捏起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单向阀。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阀门递到了周万年的面前。
阀体上,清晰地刻着一个表示流体方向的箭头。
而此刻,那个箭头,正指向回油管路的上游。
它被装反了。
这是一个任何一个钳工学徒都不应该犯下的、愚蠢到令人发指的错误!
周万年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箭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先是极致的困惑,随即,一种滔天的、被愚弄的愤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畜生……”
他的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为充血而涨得通红,“这群……毁厂的畜生!”
一声怒吼,饱含着无尽的委屈与悲愤,让周围所有九局工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们围了过来,当看清那枚被装反的阀门时,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和周万年一般无二的、混杂着震惊与暴怒的神情!
真相,以一种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被揭开了。
什么设备老化,什么技术瓶颈,全都是狗屁!
这台价值连城的电弧炉,这座工厂赖以生存的心脏,根本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一群蠢货,或者说,被一群别有用心的蛀虫,活活地……
谋杀致死!
这半年来的挨饿,这半年来的绝望,原来都源于这样一个荒诞的“意外”!
一股沉默的、却足以焚烧一切的怒火,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工人们的眼神变了,那残存的最后一丝麻木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凶狠与决绝。
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共同的、具体的敌人!
办公楼顶层。
马胜利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阴沉地注视着炼钢车间里那片灯火通明、人影绰绰的景象。
他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他无法控制的力量,正在那片钢铁丛林中,疯狂地滋生、壮大。
保卫科长李卫东站在他身后,脸色惨白,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厂长……他们……他们把液压站给拆了……看样子,真让他们找到问题了……”
马胜利没有回头,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用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猩红的火光,映照出他那双愈发阴鸷的三角眼。
“慌什么。”
他缓缓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声音冰冷得像淬过火的钢,“会修机器的匠人而已,还能翻了天不成?”
他转过身,将雪茄按熄在烟灰缸里,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马厂长。”
马胜利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那批废钢,不用等了。告诉买家,今晚就动手。”
“我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撬门也好,砸墙也罢,天亮之前,必须把七号仓库里的那堆‘废铁’,给我拉走。”
“另外,再给炼钢车间送一份‘礼物’。”
“就说……线路检修,拉掉总闸。让他们摸黑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