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小小的、被装反的阀门,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药,在三线九局工人们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愤怒。
那是一种被欺骗、被愚弄、被剥夺了生存权利后,所积攒起来的、足以焚烧钢铁的愤怒。
它无声地在人群中蔓延,将每一个工人那麻木的眼神,都淬炼成了狼一般的幽绿。
他们死死地盯着那枚阀门,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零件,而是马胜利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
这股沉默的怒火,比任何喧嚣的呐喊都更加可怕。
它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地表之下,是足以倾覆一切的滚烫熔岩。
路承舟静静地站在风暴的中心。
他没有安抚,也没有煽动,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这群被唤醒的野兽。
他知道,这股力量若不加以引导,便会化作一场毫无意义的暴动;可一旦掌控在手,它就将成为摧垮旧秩序的最强攻城锤。
他缓缓将那枚阀门放回周万年的手中,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切入了沸腾的情绪。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想要拿回属于你们的尊严,就用你们的手,让这台炉子重新吼起来。”
“用钢水,去告诉那些人,谁才是这座工厂真正的主人。”
话音刚落。
“咔嚓!”
一声刺耳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车间顶部的配电箱传来!
紧接着,所有的照明灯光,在那一瞬间集体熄灭。
正在运转的通风系统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戛然而止。
那台刚刚被启动预热的五吨天车,也彻底沉寂下来。
整个世界,被一片突如其来的、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
光明,连同刚刚燃起的希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掐灭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慌与骚动。
“停电了!”
“怎么会停电?”
“是他们!一定是马胜利那帮畜生干的!”
绝望,比黑暗蔓延得更快。
刚刚才凝聚起来的士气,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下,瞬间有了崩溃的迹象。
有人开始咒骂,有人发出了无力的哀嚎,那股刚刚被引导的怒火,眼看就要失控。
“安静!”
一声沉喝,如同一道惊雷,在黑暗中炸响。
不是路承舟,而是周万年!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总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怒吼。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黑暗中,骚动奇迹般地平息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道锐利的目光,正穿透黑暗,落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
那是路承舟的目光。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定海神针。
“把所有的手电筒都打开。”
路承舟的声音,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突发的变故,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赵师傅,带两个人去检查备用电路。其余的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他的命令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迅速驱散了人们心中的恐慌。
几秒钟后,一道道光柱刺破了黑暗,在巨大的钢铁丛林间交错,勾勒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
赵立本领着人迅速离去。
工人们则在光柱的指引下,虽然依旧迷茫,却下意识地回到了自己刚才工作的位置。
“路总工……”
周万年走到路承舟身边,声音里充满了焦虑与愤恨,“这摆明了是马胜利在背后捣鬼!没有电,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啊!”
“谁说没有电,就什么都干不了?”
路承舟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接过一支手电筒,光柱打在面前那堆被拆解下来的液压管路上,冰冷的金属反射着森然的光。
“机器坏了,可以修。人心要是坏了,才真的无药可救。”
他缓缓说道,“马胜利以为拉掉电闸,就能让我们停下。他错了。”
“他越是怕什么,我们就越要做什么。”
路承舟将手电筒交给身旁的一名工人,让他照亮图纸。
“没有电,正好。”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在光影中变幻不定的脸庞,“让我们有时间,把最基础的工作,做到极致。”
“钳工组,听我命令。所有拆下来的螺栓,按规格、型号,给我一个个清理干净,上油,用扭力扳手测试强度,不合格的,全部挑出来。”
“焊工组,跟我来。我们用手提砂轮,把炉盖水冷环那道裂纹,给我一寸一寸地磨出来,我要看到最干净的金属本色。”
“电工组,丁师傅会教你们,如何在没有电源的情况下,用最原始的摇表,检测每一条线路的绝缘性。”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车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没有去咒骂敌人,也没有去描绘光明的未来。
他只是告诉这群绝望的工人,此时此刻,他们应该做什么。
在黑暗中,拧好第一颗螺丝。
在绝望里,磨亮第一寸钢铁。
工人们都愣住了。
他们从未想过,工作还可以这样做。
在他们的认知里,停电,就意味着停工,意味着休息。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向最基础、最枯燥的工序,发起一场近乎偏执的战争。
这已经不是在修炉子了。
这是一种宣告。
一种用行动发出的、对黑暗的蔑视!
周万年看着路承舟,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亮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明白了。
路承舟要做的,不仅仅是修复这台机器,他更要借此机会,将一种全新的、严谨到近乎残酷的工业精神,像钢印一样,狠狠烙进这些工人的骨子里!
“都听路总工的!”
周万年再次怒吼,“开工!”
这一次,没有人再犹豫。
黑暗,反而成了最好的催化剂。
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让每个人都只能专注于眼前那片被手电筒光柱照亮的、方寸之间的战场。
“唰啦……唰啦……”
角磨机摩擦金属的尖锐声响,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
扳手拧动螺栓的“咯吱”声,油布擦拭零件的“沙沙”声,交织成了一首沉默而坚韧的交响曲。
就在车间内的无光之战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孙乾却像一阵风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焦急与汗水,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惊惶。
“路总工!不好了!”
他一把拉住路承舟的胳膊,将他拽到一旁的暗影里,“出大事了!”
路承舟的眉头微微一蹙。
“说。”
“我刚才安排人去清点仓库,发现七号仓库的大门……被人从外面锁死了!”
孙乾急促地喘息着,“我找人打听,才知道马胜利刚才下了死命令,让李卫东带人,要把七号仓库里那批‘废钢’,连夜处理掉!”
孙乾的眼睛都红了:“那哪里是废钢啊!那是一年前从太钢进的那批特种合金钢!是咱们厂的救命家底!”
釜底抽薪!
这才是马胜利真正的杀招!
拉闸断电只是佯攻,是障眼法。
他真正的目的,是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炼钢车间时,将工厂最宝贵的资产,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出去,彻底掏空九局的根基!
等到炉子修好了,却没有了炼钢的原料,那一切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好一招毒计!
路承舟的眼中,终于闪过一抹真正的寒意。
他看向车间里那片在黑暗中涌动的人影,又转向仓库的方向。
两线作战,分身乏术。
“孟山。”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一切喧嚣。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路总工。”
孟山的声音,低沉如铁。
“带上你的人,跟孙科长走一趟。”
路承舟的语气平静得可怕,“马胜利想搬东西,你就让他搬。”
“但是,车可以进厂,却不能出厂。”
“人可以进去,却一个……都不能出来。”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寒冰。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七号仓库,变成一座关门打狗的……铁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