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铁,沉沉地压在九局的上空。
炼钢车间内,黑暗并未带来混乱。
恰恰相反,它像一块巨大的、吸音的黑绒幕布,过滤掉了所有浮躁与杂念,只留下纯粹的、对技艺的绝对虔诚。
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在钢铁丛林间交错、切割,如同舞台上的追光,将焦点精准地投射在每一个正在发生的细节之上。
一名老钳工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前铺着一块洁白的油布。
他将拆卸下来的液压管路螺栓,一颗、一颗地用煤油仔细清洗,再用棉纱擦拭干净,最后才将其小心翼翼地码放在布上。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擦拭的不是工业零件,而是一件件传世的珍宝。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他布满皱纹的侧脸,那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庄重。
不远处,刺耳的摩擦声撕裂了寂静。
赵立本亲自握着角磨机,火星在他身前爆开,如同一场微缩的、绚烂的烟火。
他正在打磨炉盖水冷环上那道致命的裂纹,光柱随着他的手臂稳定移动,将那锈蚀的创口,一寸一寸地剥离,直至露出底下闪烁着银白色光辉的、最坚韧的金属本体。
整个车间,变成了一座沉默的道场。
没有人交谈,更没有人抱怨。
工人们沉浸在一种奇异的、近乎于禅定的工作状态里。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拧紧一颗螺丝,可以有如此严谨的章法;原来擦亮一片钢板,也能带来如此纯粹的满足感。
路承舟站在那张铺着图纸的操作台前,他就是这场无光之战的绝对核心。
他没有再下达任何具体的指令,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在光柱下忙碌的身影,将他们的状态尽收眼底。
周万年走到了他的身边,这位老人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总工程师的架子,他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激动:“路总工,我……我以前总觉得,我们九局的工人,技术底子不比任何人差,可就是……就是出不了活儿。”
他看着那些专注的身影,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明悟的光。
“现在我才明白,我们缺的不是技术,是魂。是您现在……重新给他们注入的这种魂!”
“魂,不是注入的。”
路承舟的视线,落在远处那名正在擦拭螺栓的老钳工身上,声音平淡却蕴含着千钧之力,“魂,一直都在他们骨子里。只是被懒惰、失望和不公的灰尘,给蒙蔽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
他缓缓说道,“就是帮他们把这些灰尘,擦干净。”
“用最严苛的标准,最枯燥的重复,去擦。”
周万年身躯剧震,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路承舟年轻的侧脸,心中涌起的,已经不是敬佩,而是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
这个年轻人,他要修复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座炼钢炉。
他要重铸的,是整整一代工人的精神脊梁!
……
与炼钢车间内那份近乎神圣的寂静不同,七号仓库外的黑暗,则弥漫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杀机。
孙乾躲在一堆废弃的钢材后面,心脏不争气地狂跳着。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因为紧张而发出声音。
他看着不远处那些如同鬼魅般融入阴影的汉子,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后脑。
孟山和他带来的那十个人,就像一群蛰伏在暗处的狼。
他们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他们只是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占据了所有关键的路口与高点,将这片区域,变成了一张无形的、只待猎物踏入的罗网。
“吱嘎——”远处,两辆解放卡车碾过碎石路的声音,由远及近。
它们没有开车灯,借着微弱的星光,像两头笨拙的铁甲巨兽,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七号仓库前。
车门打开,二十多个穿着破旧工装的流里流气的汉子跳了下来。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是马胜利的心腹打手,外号“王老虎”。
“都他妈给老子动作快点!”
王老虎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掩不住语气中的嚣张,“马厂长说了,天亮前必须把这堆‘废铁’清空!谁他妈敢偷懒,老子把他腿打断!”
他走到仓库大门前,看着那把被孙乾提前换上的新锁,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巨大的液压剪,“咔嚓”一声,碗口粗的锁梁应声而断。
“一群废物,还想跟马厂长斗?”
他啐了一口唾沫,一脚踹开了仓库大门。
一股陈腐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
那群打手一拥而入,打开手电筒,光柱在仓库里肆意扫动。
当他们看清那堆叠如山的、闪烁着特殊金属光泽的合金钢时,眼中都露出了贪婪的光芒。
“操!这他妈是废铁?”
一个小弟惊呼道,“这成色,拉到黑市上能翻十倍价钱吧!”
“闭上你的臭嘴!”
王老虎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不该问的别问,干活!”
机器的轰鸣声响起,他们竟然还带来了一台小型的移动吊车。
沉重的合金钢被一根根吊起,装上卡车,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孙乾在暗处看得心如刀绞,那可是厂里的命根子!
他下意识地看向孟山的方向,却发现对方依旧如同一尊雕塑,毫无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最后一根钢材被装上车时,王老虎终于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露出了大功告成的得意笑容。
“收工!回去领赏!”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上车的那一刻,一道黑影,如同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王老虎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现的!
那人很高,很壮,浑身散发着一股生铁般的冰冷气息。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却像一座山,彻底堵死了王老虎的去路。
是孟山。
“你……你他妈谁啊?”
王老虎色厉内荏地吼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手下的那群打手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围了上来,手中抄起了撬棍和扳手。
孟山没有理会他的叫嚣。
他的目光越过王老虎,投向那两辆满载的卡车,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带一丝感情。
“东西,留下。”
王老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起来:“哈!留下?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知道这是谁的命令吗?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孟山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缓缓地补充完了后半句话。
“人,也留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远处传来!
是工厂那扇厚重的主铁门,被一根碗口粗的铁链,死死地锁上了!
紧接着,一道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们手中拎着统一规格的、闪烁着寒光的钢管,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形成了包围圈。
退路,被彻底切断。
七号仓库,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铁笼子!
王老虎脸上的狂笑,彻底凝固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疯狂地窜上了天灵盖!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来搬运货物的猎人。
而是自投罗网的猎物。
孟山缓缓地、一节一节地,捏响了自己的指骨。
“咔!咔!咔!”
那清脆的骨节爆鸣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