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承舟的命令,如同一道冰冷的激流,瞬间浇熄了人群中刚刚燃起的、名为恐慌的野火。
熄灭一半的火把。
原地坐下。
禁止交谈。
调整呼吸。
这几条指令,听上去无比消极,充满了坐以待毙的绝望意味。
然而,当它们从路承舟口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说出时,却奇迹般地安抚了骚动的人心。
工人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
他们默默地将手中的火把分出一半,用脚底的泥沙小心翼翼地将其捻灭。
光芒骤然黯淡,巨大的阴影如潮水般涌来,重新吞噬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只在人群中央留下了一片光线昏黄的、孤岛般的安全区。
紧接着,他们依言坐下。
钢铁工人的身躯,习惯了站立与劳作,此刻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姿态笨拙而压抑。
他们不再高声咒骂,不再徒劳地冲撞,而是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努力放缓、放长自己的呼吸。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先前因缺氧和恐惧而急促的喘息声,渐渐被一种沉重而压抑的、集体性的呼吸声所取代。
那声音,一起一伏,带着金属般沉闷的质感,仿佛不是几百个血肉之躯在吐纳,而是一座巨大的、濒临死亡的钢铁巨兽,在做着最后而顽强的挣扎。
路承舟没有坐下。
他如同一名沉默的哨兵,缓步走在人群的外围。
他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他不需要言语,他冷静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足以抵御恐慌的堤坝。
江卫国走到他的身边,浑浊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沉默的“阵地”,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忧虑:“承舟,这是在赌。”
“没错。”
路承舟目视前方,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在赌,赌王德发比我们更先沉不住气。”
“他凭什么会沉不住气?”
江卫国反问,“他现在掌握着一切主动权。时间,是他的朋友,是我们的敌人。”
路承舟的嘴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他缓缓说道,“王德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是让我们崩溃,让我们发疯,让我们哭喊着求饶,或者干脆砸开大门冲出去,坐实我们‘聚众闹事’的罪名。那样的场面,才是他最想看到的,最能让他安心的。”
他停下脚步,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看到办公楼里那个坐立不安的身影。
“可我们偏不。我们不闹,不喊,甚至连火都熄了一半。我们就像一群死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他会怎么想?”
路承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可怕的穿透力。
“他会疑惑,会不安。他会想,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底牌?我们是不是找到了别的出口?我们是不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可怕的阴谋?他看不透我们,这种未知,就会变成恐惧,一点点啃噬他的理智。”
“一座堡垒,从内部攻破最容易。同样,一个人的心理防线,也最怕来自内部的自我怀疑。”
路承舟下了结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压力,原封不动地还给他。比一比,究竟是谁,先被这片黑暗和死寂逼疯!”
江卫国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在火光中闪烁的眼睛,深邃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他戎马半生,见过无数运筹帷幄的将帅,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人心与工程学原理,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这哪里是在被动防守,这分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以静制动的心理攻城战!
然而,理论终究是理论。
这场战争的胜负手,不仅取决于指挥官的智慧,更取决于每一位士兵的意志力。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的嘶吼,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车间内脆弱的寂静!
一个年轻的工人,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双目圆睁,布满了血丝,脸上满是冷汗,神情癫狂。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这里没有空气!我们会死的!我们都会被闷死在这里!”
他的崩溃,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炸弹,瞬间激起了剧烈的连锁反应。
“小五子,你冷静点!”
“是啊,别喊了!路总工让我们省点力气!”
周围的工友试图安抚他,但那年轻人已经彻底被恐惧吞噬。
他一把推开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被铁链锁死的、冰冷的大门。
“我要出去!我不想死!王厂长,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放我出去!”
他用拳头,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那扇纹丝不动的铁门,发出“砰、砰”的沉闷巨响。
那声音,与其说是在求生,不如说是在为所有人敲响丧钟。
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在这绝望的撞击声中,摇摇欲坠。
更多的人,脸上露出了动摇与挣扎的神色。
就在路承舟眉头紧锁,准备上前制止时,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比他更快一步。
是九级焊工,刘福生。
老人没有怒吼,也没有劝阻。
他只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那个疯狂的年轻人身后,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柔,按在了年轻人的后颈上。
那年轻人浑身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
刘福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他缓缓地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火光下,老人那张被电弧光灼烧得坑坑洼洼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冷却钢水般的平静。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高处,那三道依旧停留在钢铁高塔上、进退两难的身影。
“丁建中,六十二岁,有三个孙子。”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六十五,孤家寡人一个。”
最后,他指向人群中央,那个抱着木盒、如老僧入定般的孙长海。
“孙长海,六十八,明年就退休了。”
刘福生的声音,沙哑,缓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铆钉,狠狠砸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都没怕。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这儿鬼叫个什么?”
老人说完,松开了手。
那名叫小五的年轻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他顺着刘福生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高塔上沉默如雕塑的丁师傅,看到了身边那些默默坐着、脸上刻满岁月的老工匠,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路承舟那张年轻却无比坚毅的脸上。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羞愧与感动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颅。
“哇”的一声,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一次,没有人再去指责他。
哭声,在这座窒息的堡垒里回荡着。
那不是崩溃的哀嚎,而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一次意志的洗礼。
路承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他知道,这支刚刚成型的军队,通过了他们的第一次考验。
熔炉之内,百炼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