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没来由涌出两句前人的诗:“行尽山岭头,欢喜入乡关。”作者想不起来,诗题想不起来,前后句想不起来,就想起这两句。因此心生欢喜。
以为要上这道岭去,说不用了,山下通了隧道了。我想上岭去,但没说。
出了隧洞就是谋道。很安静的一个小镇。公路穿镇而过。想当年,干铎先生由鄂入川的道路也是这样穿镇而过,只是更为崎呕更为狭窄也更为寂寞的吧。停车,下来,抬头,一树蓊郁的浓墨重彩的绿就矗立在眼前。不用问,这就是那株水杉了。移步往前,到它跟前,是一株见证过风雨沧桑的老树,枝柯遒劲,树身苍老,要两三人牵手才可以环抱。一圈栏杆挡在身前,不能亲手抚摸那暴突皲裂的苍老树皮了。礼敬般绕行一周,再一周。水杉很高,使劲仰头,也未见其顶,只把我的视线引向天空深处。据当年资料,这株树通高33米,现今测量的准确数据是35米多。
水杉这种树,和所有杉科植物一样,躯干通直,挺拔高大,自有一种庄重的美感。水杉的示相,在保持杉科家族共同的雄伟特征外,又有其柔美的一面。这柔美,在于叶的质感。和其他杉树,如云杉、冷杉等质地坚硬挺直的针叶不同,水杉的叶与同一家族中的红杉更相似。它线形的叶,因扁平,因稍稍的卷曲而显得轻盈,颜色也不似云杉和冷杉们那样浓郁深沉,在阳光透耀下,像是青葱娇艳的玉翠。这些密集细小的线形叶,对称排列为鸟羽状,轻风吹拂时,在沙沙的絮语中做出飞翔的姿态。杉科这个植物家族中的大多数是常绿乔木。水杉却是要落叶的。这也增加了其观赏价值。我喜欢它春天里嫩叶初发的样子。萧瑟的冬天,它排掉一些水分,躯干和枝条变得坚硬,这是迎接北风与寒霜的必需措施。在我生活的地方,我家所在的那个小区的院子,寒冬将尽的消息,是由蜡梅的盛开首先传递的。“缟衣仙子变新装,浅染春前一样黄。”接着就是水杉了。它的枝子颜色一天天变浅,一天比一天滋润,同时也从坚硬变得柔软。那是地下的根须在向上输送水分和养料,在做一年一度萌发新叶的准备了。每天经过它身旁,都会抬头看看。每一道皲裂的老皮间每天都会透出更多的润泽,每一根枝条都会比前一天更加饱满。一周,或者再多几天,就看见幼嫩的枝梢上綻出了星星点点似无似有的绿,凝视时如烟将要涣散;再换眼,又凝聚如星,新翠点点。海棠初开时,它羽状的新叶已经舒展开来,清风徐来,借它鸟羽般翩飞的新叶显现轻舞飞扬的姿态。夏天的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自不必说,到秋天,这些针叶,又一枚枚变换颜色。变成黄色,变成红色。先是星星点点,丝丝缕缕,某一天,突然在通透的秋阳下,变成了一树绯红或一树金黄。等到这些叶子脱离枝头,和冷雨一起垂降到地面,时令已经迈进冬天的门槛。每经过这样一个循环,人老去一岁,但树还年轻,明年再开枝展叶,还是一个成长中的青年。
磨刀溪旁的这棵世界上年龄最大的水杉,已经在这里站立六百多年,依然葱郁苍翠,还要见证这片土地上许多个世纪的沧桑巨变。
陪同的朋友说,从出生起就看见这棵树站在镇上。老树苍翠无言,镇子的容貌已几度变化。他说,当年,镇子上有一户贫困人家,靠着巨大的树干搭一座小房子,穷困无状,竟也繁衍了三代人口。而在我读到的关于这株水杉的最早故事中,也就是干铎先生经过这里,发现这株水杉的时候,树下有一个小庙,供奉着树神。在中国人朴素的自然观中,有着对老树的崇拜,相信长寿的树会化而为神。今天,老树低点的枝条上,还挂着祈福的红色绸带。没有风。绸带和树的枝与叶一起,和树下的泥土一起,沉默无声。那个供奉树神的小庙挪了位置,百米开外,在一面小山坡前。后面满坡的树,旁边一丛醉鱼草开着粉红的花。
老水杉四周正在开辟成一个公园。公园里新栽了很多非土著的观赏植物:杜鹃、石楠、樱。这些外来的植物和人工造景把这株水杉和原生种群分隔开了。老水杉本不是和这些外来植物生长在一起的。原先,它和已经和它隔着两三百米距离的原生植物群落在一起。我穿过公园,到山前去看那些植物。木本有松,有柏,有樟,有连香,有悬钩子属的莓,有女贞。草本有香青,有獐牙菜,有紫菀。有些草本植物还在花期:打碗花白中带红,沙参摇晃着一串蓝色的铃铛。要我布置这个公园,肯定会让老水杉和这些原生树种依然在一起,亲密无间。我不愿它和原生群落分开。这不是基于简单的情感,而是基于科学。保护一株树的同时,也应该维护好它与原生群落间的关系。眼下这种情形,有些美中不足。
在树下,盘桓一个小时多点的时间,该离开这里奔火车站了。
回程中,问朋友磨刀溪地名的由来。原来,这名字比谋道来得更古老,是差不多两千年前的事情了。三国时,蜀汉大将关羽到过此处,并在此处溪中磨过他那把名贯古今的大刀。
再见,谋道镇。磨刀溪,再见。
当年,干铎在谋道与这株树不期而遇时,以他的生物学知识判断,这肯定是杉科植物的一个新种,却不能对这种植物作一个准确的定名。而在当地百姓那里,这植物是一直有名字的。这名字就是今天所沿用的:水杉。利川人对杉字的发音也是四川话对杉字的发音,不读作普通话的“衫”,而读作“沙”。
这就牵出了一个有趣的话题。
即近代以来生物学上的种种“发现”。
今天我们说,水杉的发现者是干铎,难道以前当地人称名水杉就不算是发现?
在中国,这样事情不止一例。比如说大熊猫。两千多年,大熊猫就以“狴”“貘”等名字出现在古老的中文典籍中。这说明,中国人对这种动物是熟悉的。海德格尔说,对事物称名,就是认识与发现。但今年,中国好些有大熊猫存在的地方,都在纪念大熊猫发现150周年。就如水杉,当年干铎发现这种植物时,当地人对其也有称名,称名中还包含了对水杉喜欢近水生长特性的认识。但水杉的发现,不是从当地人对其命名时开始,而是从1941年开始。
先讲150年前大熊猫的发现。
一百多年前,法国传教士戴维第二次来到中国,并于1869年到了四川宝兴县,在这里发现了大熊猫,并以科学的方式加以命名。中国最资深的大熊猫专家胡锦矗教授将这次发现称为“大熊猫的科学发现”。这种说法更为准确。中国古代就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教训,也有植物学方面的一定认知。《本草纲目》《救荒本草》等典籍就包含了许多朴素的植物学知识。但这些知识有一个缺陷,就是缺乏对生物世界的整体性系统性的把握。这些知识是经验性的,是支离的,而不是系统性的。对生物世界以整体性认识的系统是由一个叫林奈的瑞典人,于十八世纪中期建立起来的。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虽然多种多样,但都可以纳入一个系统,对某一种物种的认知与命名,必须纳入到这个整体性充足的系统之中。他创造了一套高度契合于这个系统的生物命名方式。所有地球生命首先共属于“界”,然后分属为“门”,为“纲”,为“目”,为“属”,为“种”。不论是认识一种植物还是其他生物,首先要将其纳入这个体系,然后用他发明的“二名制”的方式来进行命名,也就是先写出属名再写出种名。而且这种命名必须用拉丁文进行书写。大熊猫被重新命名,就是纳入这个系统:脊索动物门哺乳纲食肉目熊科大熊猫属。二名制的拉丁文写成“Ailuropodamelanoleuca”。准确的意思是猫熊——像猫的熊。而不是今天将错就错的译名,像熊的猫。
水杉的中文名称采用了发现地当地人的称名,但以世界通用的林奈的命名法就为“Metasequoiaglyptostroboides”。这个名字才是完整的学名。
1941年水杉的发现更准确地说,是以科学的方式重新发现。在没有采用科学系统,也就是没有采用林奈创立的分类系统和命名法之前,中国人并不是对于周围的环境一无所知,只是基于经验性的无系统的知识实在是有着巨大的缺陷。
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上世纪和再上个世纪,西方许多掌握科学新知的传教士和探险家来到中国,掀起了一个在中国这个古老文明国度发现地理,发现生物物种,并以科学方法重新命名的狂潮。传教士戴维不仅发现了大熊猫,此前,他第一次到中国,就在华北等地发现了中国人叫“四不像”的麋鹿,还将标本活体运回到法国。后来,这个物种在中国灭绝。今天,在中国一些保护区里繁殖的麋鹿,都是戴维神父带去法国的麋鹿活体的后代。也就是说,要是没有戴维神父的发现与保护之功,这个物种在中国早就灭绝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孤例,相同命运的还有今天重新生活在新疆荒漠中的普氏野马。
中国自近代维新运动以来,引进新文化改造旧文化。科学文化的引进,影响到一代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引起他们的文化觉醒。水杉这种本被认为已经在第四纪冰期中灭绝的古老物种,长在磨刀溪及周围地区千年万年,但一直未曾被科学的智识之光所照见。直到举国艰难抗战时期,一个学者在向着抗战大后方艰难的转进途中才被偶然发现。
干铎的发现只是开始,又过了五年,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才由郑万钧、胡先骕两位植物学家确定其科学命名。我查不到资料,不敢肯定这是不是中国科学家对本土生物的首次科学发现,但这次发现与命名,其文化上的意义可能超过水杉本身。证明中国人也能以科学的方式重新发现和认知世界。也是因为这个发现,世界才知道,水杉这个经历地球生物大灭绝,又经历第四纪冰期严酷考验的古老植物,居然还生存在中国长江三峡附近的偏僻乡野。
幸运的是,只要人们有了足够的意识,珍稀植物的保护并不像大熊猫、普氏野马和麋鹿等动物那般艰难,其种群的扩大是那样缓慢。十来年前,我曾和一些生物专家一起考察一种濒危的野生植物五小叶槭。这种植物也是很多年前被外国人在中国西南山区发现命名,后来中国植物学家百般寻找却难觅踪影。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被重新发现。当时这种植物在发现地已经只有百余株了。我随生物学家们在深山中亲见过那些稀有的植株。晚上,在山下村庄和村民座谈时,一位年轻农民把我们引到他的菜园中。他采摘了野生五小叶槭种子,并繁殖成功。这个过程中,他得到了林业科技人员的指导。就在昨天,当年美国植物学家发现这种植物的那个县的县长,还给我发来了一组照片,为的是告诉我,他们建起的苗圃中,繁殖的五小叶槭已经达五万多株。
水杉这种植物,被发现后的七十多年间,不仅在利川得到保护与繁育,而且早已重新广布到其适合生长的地方,在城市,在乡野,在中国,在中国以外的那些国家。
中国人的精神曾经生气勃勃,曾经豪迈地面向世界。但也曾经迷失,“巷有千家月,人无万里心”。好在,蒙昧且沉溺于蒙昧的时代已成为过去。今天我来寻找水杉,也就是寻找一个中国人在文化上重新觉醒、重新发现世界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