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庆帝十七年冬。
寒风凛冽，鹅毛大雪簌簌的往人脸上扑。街道路两边站着不少人，穿着袄，揣着袖子，在往皇城里大理寺方向看着。
皇城里宫门紧闭着，穿着锦衣的侍卫将宫门围了一圈。在阴鹜的天气下，显得无比萧杀与压抑。如今邺城里人人自危，只有几只乌鸦自天空中划过，留下凄惨的“呱……呱……”叫声。
“你们说说，这姚左相两朝宰相，一直勤政为民，是个好官，清廉的狠，怎么说谋反就谋反了呢？”
“谁知道。这邺城里今天这个当官，明天那个抄家的，时事变化的太无常了。”
“还不是今上疑心病重……”话还没说完，被打断了。
“这位仁兄，说话可得注意啊，小心隔墙有耳。”旁边有人提醒道。
之前侃侃而谈的那位蓝衣酸儒惊出了一身冷汗。“是我言错。可以姚左相两朝丞相，居然也要落得个发配宁古塔的下场。哎！”
“谁说不是呢，宁古塔苦寒，去了还能活着出来的也没几个了。”旁人搭腔。
“可惜了那姚元白姚公子了。他可真真是文曲星下凡啊，我年头拜读了他的文章，是真有才华。才十六岁，十六岁的会员，啧啧，被打入奴籍这辈子是全完了。”有人惋惜。
“那怎么办，今上说要抄家，总不能独独放过他一个吧。哎哎哎，别说了，人来了。”大家踮着脚，往前挤着看。
姚左相一家十七口，被铁链拴着，头上带着枷锁，双手拷在枷板上，拖牲口一样的被三个差役赶着走。头发散乱，数九寒天，只穿着单薄的囚服，身上多多少少都是伤疤和血痕。背后巍峨壮丽的皇城仿佛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口，赶着撕咬这一群乱臣贼子。
刚刚被人议论着的文曲星姚元白，跟在父亲母亲身后，脚步踉跄着。走的稍微慢了点，便挨了一鞭子。他咬着牙，没有喊痛。
在街边上酒楼里的雅间里，坐着一个穿玄色衣服的少年。那衣服虽然是玄色的，但是衣料却是极其考究的贡缎。左袖口戴了一朵小白花，像是正在为谁守孝。
他正左手撑在窗棱上，往外看。面上表情淡漠，只在看到差役抽了姚元白一鞭子的时候，丹凤眼危险的眯了眯。没有说话。
身后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似乎是他的仆从，听到底下人潮声音变大，凑过去往下头看了一眼，“世子，姚左相他们过来了？”
玄衣少年并不理他。右手在桌面上敲打着。
身后的少年再度开口：“这差役怎么随便打人，您看姚公子被打的身上都是血痕。”
那个被称作世子的青年顿了顿，“纪明，派人远远跟着。若是他……他有什么事情就及时帮一把，等他平安到了那边再回来复命。”
纪明点头，“世子，已经派人跟着呢。”
那世子停了一刻，看着姚左相一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街道尽头，收回了目光。“姚家的宅院卖了吗？”
“还没呢。现在有钱也买不到。犯官的宅院一般都交由大理寺处置，好像还没听说拿出来卖呢。”纪明明显感觉王妃去世这半个月，世子变了很多，以前那么恪守礼节，温润如玉的一个人，现如今变得如此冷漠，喜怒无常。
世子一撩衣摆，站了起来，“也罢，既不能买，那我现在进宫一趟，跟圣上要了那宅子。”
姚左相一行人行了一个多月，终于行到了盛京的境内。这里比邺城还要冷。
姚家一直是书香门第，清流之家。哪里有受过这种苦楚。十七口人一出邺城就病了大半，互相牵扯朝前走。
姚左相踉跄着，领头的差役一鞭子抽在了他的背上。差役啐道：“格老子的，别偷懒，快点走。”
走在队伍旁边的刘差役劝道：“老张，你这么大火气干嘛。姚大人这个年岁了，你就包容点。”
张差役将鞭子握在手里，酒糟鼻上闪烁着油光。回头看了看讲话的差役：“老刘，你是不知道，我出门前三天屋里人才给我添了个儿子。我前面三个都是丫头片子，好不容易得了个男孩，稀罕的紧，正准备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结果又被派来跑这趟苦差。搁谁不生气，你说是你，你不气啊？”
说着更气愤，又甩了一鞭子在姚左相头上。
姚元白低着头，泪水打在脖子上的枷板。不能反抗，反抗了父亲只会被打的更惨。
天气晴朗。寒风却像削骨的刀，刺痛着众人的皮肤。差役还在骂骂咧咧的不停，他喝了点烧酒，脾气暴躁的厉害。
姚左相走着走着突然脚一软，整个人向前一扑，“嘭咚”倒在了地上。姚夫人也被他绊倒了。他费力的转过了身子，脸向着天光。
张差役一鞭子甩过来，啐道：“死老头，别偷懒，快走，马上就快要到宁古塔了，别跟我耍花样！”
姚元白跪倒在父母身边，他面上都是泪，磕着头，乞求着：“差役大爷，求求你们给我爹娘请个大夫吧！他们从邺城里出来就病着，老人家身体吃不消啊。”
刘差役为难的说：“这荒郊野外的到哪去请大夫，更何况我朝还没有给流放的犯官请大夫的先例。”
张差役啐骂了一声：“格老子的，还当自己是个官爷呢！还请大夫，不如趁早死了算球，爷爷我挖个坑给他埋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不要拖累别人。呸！真耽误时间。”
刘差役和王差役将他劝走。刘衙役心好，看他们确实走不动了，就准许他们休息一会。三个差役走到远处去吃干粮，抽烟袋锅子。
姚左相双目没有焦点的往上望着天，声如蚊呐：“元白吾儿，为父对不住你啊！让你一身好资质却要到宁古塔来受罪，为父心里不安啊！”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的皱纹爬行。转头望向姚夫人，目光中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一句“夫人，为夫对不住你，被我牵累，害你受这种苦楚。”
姚夫人趴在丈夫身上，气若游丝。连日的病痛和折磨，让她也撑不住了。
姚夫人原本也是高门贵女，和姚左相感情深厚，年少时相知相识，成亲后多年没有生育，姚左相不怪她，更没有纳妾，直到四十多岁才得了姚元白这个儿子，夫妻俩宝贝的很，一家人相处得其乐融融。
她望着自己丈夫老泪纵横的脸，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从来没见他在自己面前流过一滴泪，现在却哭的像个孩子。出言安慰道：“老爷，您别难过，你去哪妾身就跟着你去哪，黄泉地狱，有我陪着你你就不孤单。”
姚左相面色萎顿，仰天叹息着：“从小，夫子就教导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当了三十多年的官，两朝宰相，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还拖累了这一大家子人，你说我为何要入这仕途啊！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他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带着遗憾，连双眼都没闭上。花白的发丝在风中像一抔杂草，没有生气。
姚夫人看着自己丈夫在眼前逐渐变得冰凉，天仿佛一下子塌了。“老爷，老爷！”没有回音，老妇人的哀嚎回荡在旷野。
她艰难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眶通红：“元白，娘自知也命不久矣，往后就剩你一人……娘放不下心啊。”说着，泪水说着脸颊滴在枷板上。“可怜你爹死不瞑目。但你要记住，要好好活着，不管是在宁古塔还是在哪，不要记仇，要好好的活，将爹娘的那份一起活过来，知道吗？”
姚元白流着泪，点头。悲伤的说不出话来。
“好孩子，不哭了。娘喜欢看你笑，啊……别哭了，哭的娘心里难过。家洛，家洛？”她往后望着。
姚家洛在队伍里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跪在她身前：“夫人，我在这呢。呜……”他哭的眼泪鼻涕糊在脸上，有点好笑。
姚夫人看了看家洛，又看了看元白，那张慈爱的脸上都是不舍和愧疚，“家洛，这些年你虽然是名义上的家仆，可是我和老爷都是拿你当成儿子看的。这次牵连你了，对不起啊。”
姚家洛涕泗横流：“夫人，您别这么说，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姚夫人回过头望着自己的丈夫，冬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却照不亮她的眼，“我要和老爷一起走啦，以后你要和元白一起扶持着走下去，元白，你记住，不要恨……不要复仇，好好的活下去，爹娘在地下才能安心。”她微笑着，闭上了眼。“老爷，您，您等等我……我来了……”逐渐没了气息。
众人呦哭一片，姚元白怔在那里，一滴眼泪没有。娘说了，不要哭，要笑，娘，我不哭，我会好好活。
三个差役在远处听到这边嚎哭声起，走了过来。探了探两个老人的鼻息，互相对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刘衙役解开了两个家丁的枷板，让他们挖了两个坑，将两位老人的尸首草草地掩埋起来。
姚元白跪在坟前。这也许根本都不能叫坟，就是两个小土包。他怔怔的，不说话也不哭。
旷野里的冷风嗖嗖的吹过，一丝云彩也没有，日头就这么照在地上，照在众人身上，但是一点暖意都感觉不到。
姚家洛跪在旁边，哭着道：“少爷，您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小心憋坏了。”
姚元白双手被枷锁锁住，他想捡坟前的一块碎石，但是无法够到。抬头看了看边上站着的差役。
张差役没再骂他，矮身将石块捡了塞到他的手心。叹息着：“当官有什么用，你说说看，这宰相多大的官儿啊，到临了了连个破席子裹尸首都没有，眼睛睁那么大，不甘心呢，还不如做个平民老百姓，好歹还能挣一副棺材本。”
姚元白握紧了碎石。以往用来握笔的双手在寒风中冻出了冻疮，肿的像十根泡胀掉的萝卜，一握拳，关节处的皮肤就裂开，淌着血。他像不知道疼，握得很紧，鲜血顺着拳头往下滴落。
他豁然站起，“走吧。留着只会更难过。”说着，迈开脚步向宁古塔方向走去，刚迈出两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姚家洛惊叫着往他身边冲：“少爷！”
他背对着众人，摇了摇头，瘦削的背影晃了晃，将嘴里的血腥咽了下去：“我没事。”
差役们看看他，又带着众人上路了。
姚元白再也没回头看那两个小土包一眼。手中紧紧攥着那块碎石，朝着宁古塔方向，一步一步的走去。既然答应了，就会做到，不管怎样，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谁曾想，四年后，姚元白又回去了邺城。还是被少时的同窗乔松玉乔小世子给买回去的。
姚元白收拾着行囊，姚家洛跟在后头嘟囔：“少爷，您这回是以仆从的身份被买回去，您身子现在这么差，怎么做仆从啊？而且我听家将大哥说乔世子这几年性情大变，喜怒无常的。我看不如让县丞老爷想想办法，留下来算了，我看温小姐对你很有心。”
姚元白指尖微微停顿了片刻，“该来的，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