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家人面面相觑。
何子月的眼神虽然一下子冷了下来,但还是率先放下了筷子。
曲圆圆又挂上了意味不明的笑,虽然这么说有点不要脸,但他还是很享受这种由简三春主导的场面。
毕竟以他平生所见,大多数女子都好似那浪里的浮萍,跟着河流走向起伏一生,哀乐浅淡。
简三春则不然,她的哀乐或许不够明显,但她的怒气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也摸得着的那种。
这很有趣,很生动。至少对曲圆圆来说是这样。
站在主位的简三春沉着脸,环视一周,问了曲家人一个问题:“你们中间谁上过学?”
曲圆圆“唔”了一声,答道:“曲家男子六岁上私塾,女子同岁,虽不上私塾,但都有先生来私教,所以曲家人都上过学。”
简三春莞尔一笑,丢去一个表扬的眼神:“很好。”
曲圆圆挑眉,不置可否。
“既然大家都是读书人,那我要问问,在座的各位谁自觉是尊师重道的?”
意料之中的,曲家人除了何子月与曲圆圆,其余人全部举了手。
简三春冷笑:“先问你们这些尊师重道的,何为师何为道?”
此话一出,私塾先生曲修诚就想回答,不过朱颜递了他一个眼神,他顿时不敢说了。
但拦得了曲修诚,可是拦不住忿忿不满的曲向明,他满心满眼都是这人不不顾礼仪道德信的出格。
故此当简三春话音一落,就扬着小下巴,故弄玄虚说些高深的话语,想要找回刚刚痛哭流涕丢掉的面子,“孔圣以为师,孟夫子以为道。”
看不上简三春烤雀作为最后跑掉的曲香柳,亦想叫这个女的知道一下厉害,于是接着道:“教习以为师,仁礼以为道。”
曲明珠抱着臂,根本不屑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
朱颜替她们请简三春赐教。
曲明珠与朱颜咬耳朵,问她干嘛要这么抬举简三春。
朱颜心说,她可不是抬举简三春,她只是选择对他们家最有利的。但奈何几个女儿和儿子都是个年轻气盛的。
陈沛萱在回答的过程中一直皱着眉,小时候那些文理她早就不记得了,她下意思看向曲圆圆,却见儿子压根没举手。
轮到她的时候,她便胡搅蛮缠:“说这些有什么用?碍不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要是真想唱戏,明天给你在曲府门前搭个台子,你说上一天都没人管。别在这儿浪费我们曲家人的时间。”
简三春的眼睛眯了眯,毫不留情的拆穿她:“年纪大,记性不好情有可原,但不要脸就委实有点说不过去。”
她一顿, 话锋一转,“我要真唱这出戏,我怕你往后都不敢出门见人。不过你要真不想听,现在也可以走。”
现在走,现在走可不就是没饭吃了吗?今儿的饭菜可比之前那个厨娘做的要好看多了,中午已经饿了一顿了,晚上这一顿说什么都不能再饿下去了。
陈沛萱眼巴巴的瞅着那色香味俱全的炖菜,有些舍不得。
但她又要表现出真的气不过,所以只能作势起来要走,以为朱颜就算不留她,大姐是个识情知趣的,也会留她。
可她没想到她刚一站起身,肚子就咕咕咕的叫了起来。
曲安歌闻声“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边笑边道:“好像葛叔养的鸽子呀。”
何子月一听,立马紧张了起来,她与曲圆圆对视一眼,曲圆圆丢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简三春把这些全收眼底。
陈沛萱还在尴尬中,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好看极了,比打翻了颜料盘还精彩,可真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
何子月虽被曲圆圆安抚,但还是急于结束这场问话,于是不等简三春再晾陈沛萱一会儿,直接打破沉默道:“死为师,生为道。”
曲圆圆见势跟上:“精者为师,强者为道。”
简三春轻“呵”了一声,给他们下判定:“你们都错了。”
曲向明大喊:“我们哪里有错?!”
简三春冷漠:“语意抛开语境都是在瞎说,语意就是你们所表达的意思,语境就是你们意思表达最准确的场景。
在曲家行事,你们信奉的便都是如此吗?”
曲香柳细一思索,觉得自己的回答无懈可击,便不卑不亢道:“便是如此。”
简三春灿烂一笑:“教习以为师,仁礼以为道。你说的,没错吧?”
曲香柳扬声:“没错。”
“那敢问我教习你们尊师重道,可为你们之师?长辈辛劳,小辈却事不关己是为仁?长辈未就位,小辈先动筷可为礼?
还是说你们压根不把我当长辈,所以才可以施以不尊重?
那么我再问你,礼仪教条为谁所定?既不是在座人所定,那这世间道,你若选择了尊,就最好知行合一,不然我就只能扣你个人面兽心的高帽!”
简三春言辞厉整,掷地有声,分毫不让。
别说对面是个孩子,就算是个大人,现在也只有张口结舌,恼羞成怒的份儿。
年仅十三的曲香柳,眼泪刷刷落下。
曲圆圆在心中对此表示了莫大的同情。
曲修诚在女儿落泪的时候就头脑一热站了起来,想为此辩驳几句,但他期期艾艾半天,就说出来了一句:“你这都是歪理。”
简三春眼神凌厉,尾调轻扬, 只单单说了一个“哦?”字,曲修诚发现自己的腿都软的不像话。
他顶着偌大的威压,额上津津冒汗。
何子月见不止她一个面对简三春是这种情况,心里莫名舒坦了起来。
曲修诚说不上来个一二三四五,简三春也没有为难他,继续道:“在曲家,只有一条真理:娘为师,妻为道。”
曲向明怒问:“为什么不是父为师,夫为道?”
朱颜捂嘴都没来得及隔掉这句问话。
曲圆圆撑着脑袋,一脸天真的看简三春,似乎也在问“是呀,为什么呢?”
简三春冷笑:“不要的脑子可以捐掉。”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没读过圣贤书!你是从青楼出来的!”曲向明见她不直面回答,大叫道。
简三春挪走两步,一副看起来想打孩的模样,朱颜不由自主就拦在她面前了。
“三春,阿姐在这里替他给你赔不是,小孩子口无遮拦,子不教,母之过,三春有什么不高兴冲我来。”
简三春皱眉,她的形象没这么暴力……吧?
不过她也懒得计较这个,只直视着朱颜身后曲向明的眼睛道:“好小子,勇气可嘉。”
曲向明被一鼓励,莫名膨胀了几分,还抬抬小胸脯,一脸自豪。
朱颜:“……”儿子你可长点心吧,对面是老虎是猫你还分不清吗?看你那么恐怖的圆圆哥哥,老半天一个屁都没放,你一个小牛犊子是搁那蹦跶啥呢?
“我问你,曲家现今男人当家,女人当家?”简三春不忽悠是不忽悠,一忽悠不把你整的晕头转向,跪下叫爸爸,她就枉做网络键盘手。
逻辑自洽,闭环,现代人谁还不会了呢?
曲向明看看凶神恶煞的冷脸大姨,支支吾吾道:“女人当家……”
从这个问题开始,曲向明已经隐约觉得自己会输掉,但又不愿意刚开始就怂,于是硬着头皮答下去。
“你家里,你爹听你娘的?还是你娘听你爹的?”
曲向明瞄了一眼颤颤巍巍的曲修诚,老半天心不甘情不愿的憋出来一句,“爹……听娘的……”
“教你穿衣,吃奶,扶你走路的是男嬷嬷还是女嬷嬷?”
“是我娘亲……”
“你娘亲怀胎十月生你养你教你,你却问为什么要尊她爱她敬她,你自己问问你自己,圣贤书就只教会了你闭目塞听、固步自封吗?”
这一问句出来,不止曲修诚站在原地,怔忡的看向简三春,曲家所有人亦如是。
简三春还是一副很严厉的样子,却意外叫人觉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就该是这个样子。
“再来,你要以父为师,夫为道的凭仗呢?”
曲向明想想只会按书教书的父亲,毫无预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简三春出人意料的没笑,她只是绕过朱颜,在曲向明前面蹲下身,拉着他的手道:“人要不知变通,便与不开窍的猿猴没什么两样。
假若你父养你教你,你自是可以尊他为师,但还是要尊爱你的娘亲为道。
不为旁的,她是真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才叫你降到这人间。”
曲向明泪眼朦胧的点点头。
简三春心满意足了,回过神才发现大家看她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何子月看她的时候终于没有敌意和防备,陈沛萱却是震惊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而朱颜一张脸上尽是动容……
简三春咳咳的清清嗓子:“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月拱门后略壮的蓝色身影一闪而过,曲圆圆看的分明,却不道破。
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又庄重的夹了一筷子菜叶塞进嘴里,心想这一晚过去,曲家,或许有新的生机。
远在青楼的男人,看完这一场单方面的碾压,明知那是千年的差距,却还是带着笑意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只有守夜的女人,站在门口冰冰冷冷,和倾泻而下的月光相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