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要再原谅你一次,我就是你祖宗”的话还如雷贯耳。
转头这边两人可就碰上了面。
简三春尴尬的脚趾头都能抓出一幢别墅来。
她宁愿她还是个“没接收原主记忆的傻子”,这样好歹不会一照面,就当了“姥”。
刚才掉落的铜盆此时就在床榻旁边,地上还洇了一片的水,白色布巾谢谢搭在横木支架上,只堪堪坠了一角,看样子是“洗脸完毕,取巾未果”。
曲江楼见她也只是怔了一瞬,很快便恢复自如。
等简三春从床上跳下,他就向前探身,轻松的将曲老爷翻了个个,然后寻了个角落,面无表情的歪着,看简三春的反应。
屋内众人心思各异,曲江楼这一停,房里竟再也没人说话了,只有浅浅的呼吸在屋里此起彼伏。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了。
简三春正盘算着怎么跟那狗东西说,“就算她当了他祖宗,那她也没有原谅他”的时候。
身穿深兰色织锦真丝缎裳,头钗飞凤步摇,佩赤金盘鲤璎珞坠,乍一看就珠光宝气的女人开了口。
“三春啊,你虽嫁与我爹曲老爷,是这曲府的半个主人。但你年纪实在是小,又刚过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实在拉不下这张脸来喊你一声娘,适才许久未问好,三春不要见怪。”
这是曲老爷的大女何子月,年过三十五,为人又好面儿,确实可能开不了这个口。
简三春不可置否的笑了笑,话虽这么说,可那辈分就是在那儿放着的。
只要她在曲府一日,外人面前,她就总是这高高低低矮矮胖胖一家人的“娘”。
现在不喊,一来是想探探她的底儿,看看她是不是个听话的、好相与的,二来是摆明了要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她就只是一个冲喜的,并不重要的,曲家谁都没将她放在眼里的“曲老夫人”。
再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一个“通房丫鬟”。
简三春要是今儿就不吭声,唯唯诺诺的听了,明儿就敢死的悄无声息,从曲府正门横抬出去都无人问津。
但她这会儿没心思跟这群人周旋。
只要曲江楼杵在那儿,她就恨不得插上双翅膀,飞得离他远远的。
可见人真的不要胡言乱语,放一些乱七八糟的狠话,不然真要应验了,想挖坑把自己埋了都是轻的。
何子月见她老老实实做鹌鹑,心下满意极了,面儿上的笑都亲热了些。
她也不敢靠简三春太近,只拉了圆凳,指着要简三春“坐,坐。”
简三春木然的坐了。
曲家二女,曲江楼他娘陈沛萱,便陡然打开了话匣子,听着都是些正正经经的问话,但总要简三春觉得有些阴阳怪气。
“三春,昨夜里没出什么事吧?我屋里养的那只黑猫喵喵叫了一晚上,还以为是府里有了老鼠呢。”
这话似有深意,但简三春并不想对号入座,只乖乖巧巧摇了摇头,装的一派无害纯良样,想尽快把这些人打发走。
“爹昨夜是怎么醒的呀三春?你嫁来之前,爹可是连眼都没睁一下。昨夜里动静那么大,差点以为是爹年轻时候在跟人干架呢呵呵。”
这个问题简三春显然有些抵触,她低眉垂眼,谁都不看了。
“哎呦,从那地方出来的人害什么羞啊真是的,你要爹醒来一回,我们曲家的人还要谢谢你呢,呵呵。”
“小娘别害怕,二姐她也只是担心爹的身子骨,所以话才多了些……”
说这话的是曲老爷的三儿曲修诚,他身边挽妇鬓穿藕衫的女人是他的夫人朱颜。
身前站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捧书少年是他们的爱子曲向明,也是曲老爷的二孙子。
和少年挨着、眉目间高傲无比,跟伸颈白天鹅一样端着架子个子微高的黄裙少女,是他们的大女儿曲明珠,站她身边微胖的绿衣冷漠姑娘是二女儿曲香柳,而黑眼珠滴溜溜转、扎双髻的那个是三女儿曲安歌。
……简三春偷瞄了一眼,直叹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是有两女一儿,三外孙女儿俩外孙的“小娘”了。
男人话说的也软软弱弱,跟没骨头撑着似的。他夫人朱颜倒是个气场凌厉的,只要往男人旁边一站,不说话都让人无法忽视。
“我们就想知道爹的状况,毕竟之前那个……”
话说到这儿,夫子装扮、看起来略微年轻些的男人忽然噤了声。
他旁边站着的挽妇鬓穿藕衫的女人狠狠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不知是为了那句小娘,还是后面未完的话。
简三春只顾低头绞着红色大摆,似乎谁的话也没在听。
曲老爷绵长的呼吸声,适时在这个当口响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惊。
曲修诚身边的三女一儿,在他夫人朱颜的带领下,开始一一往外走。
“既然爹在好好休息,那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就不打扰了。曲府不比别人家里人丁兴旺,统共就十口人,算上你这也才十一个。三春要是得了空,就出来认认人。”
何子月除却最初的那一个下马威,这会儿倒也看起来大方温婉,她本想拍拍简三春的手安慰一下,后又不知想到什么变了脸色,只匆匆撂下话往外赶,跟屁股后有谁撵着似的。
曲修诚一家都已经走完了。
眨眼间就剩曲江楼,和阴阳怪气半老徐娘陈沛萱了。
这对母子,真是没一个要简三春瞧得顺眼,她提心吊胆久了,这会儿人走一多半,才觉出这六月底的日头威力来。
三层嫁衣都被她汗透了,发丝黏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剩下的都贴在她的背上,又长又厚,跟又套了一层黑罩衫似的。
她想开口叫母子俩走,却又不知找个什么由头才不算“冒犯”,毕竟以后都是一个屋檐下的人,真要给人轰出去,谁脸上都不好看。
昨晚白衣男人还说她不要想着跑,那卖身契可还在曲府里头藏着呢。
这古代,卖身契可是一个人自由的凭证,都在官府那里有登记,不是随便就能唬弄去了,谁家添人、死人都是记录在册的。
要不是这样,简三春才懒得在曲府里尴尴尬尬的虚与委蛇。